從頭再來
竇尋慢慢放開徐西臨,一手撐在沙發上,眼神平靜了不少,他用指腹碰了碰徐西臨的臉,略帶歉意地磨蹭了一下他破皮的嘴唇:“我去給你開門。”
徐西臨夢遊似的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的頭髮,順手拎過手機,一看未接來電立馬清醒,“騰”一下就坐起來了。
這時,竇尋已經把門打開了。
宋連元拎着一大堆東西,疑惑地看了竇尋一眼,又後退一步,仔細看了看門牌號。
“我沒走錯吧?”他嘀咕了一句,又問竇尋,“這……是徐西臨家嗎?”
宋連元跟竇尋以前是見過的,只不過那時候,出入月半彎的小崽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十年過去,少年長成青年,青年人近中年,身材五官縱然沒大改變,氣質也早就天差地別了,他們倆都沒認出來對方來。
徐西臨連滾帶爬地起來迎到門口,在竇尋身後叫了一聲“哥”。
“哦,朋友來了?”宋連元剛想問他為什麼半天不開門,一看徐西臨那說紅不紅說白不白的臉色,就皺眉說,“你又怎麼了?”
徐西臨:“……”
真夠尷尬的,剛還在跟竇尋吵有沒有人管的問題,管他的人就來了。
徐西臨指着竇尋說:“你以前見過,這是我……”
“同學。”竇尋插嘴打斷他,“我最近剛回國,他們這兩天幫我搬家來着,他今天胃病犯了,我正好送他回來——宋哥是吧?我小時候在月半彎外面被小流氓堵,你還幫過忙。”
宋連元“哦”了一聲,神色還是很迷茫——當年月半彎是他的地盤,小混混欺負學生的事,只要他碰上,都會管一管,也不知道竇尋是哪個學生。
迷茫的同時,他心裏又有點不踏實——男人也是有第六感的,跟徐西臨稱兄道弟的人多了,在南邊的時候,他三天兩頭弄一幫人回來,來來往往的宋連元都記不清臉,也沒感覺誰特殊,唯獨眼前這個年輕人,宋連元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徐西臨趕緊說:“你怎麼回來了?”
宋連元皺着眉把帶回來的東西一股腦地扔他家廚房:“帶你嫂子回來給我媽上墳——我沒跟你說過?耳朵扔哪去了?”
宋黑臉這些年來跟徐西臨患難與共,比親哥還親,所以跟他不見外,直接把帶回來的食品都塞進了他廚房儲物櫃和冰箱裏,發現他買回來的鍋碗瓢盆大多連外包裝都沒拆,臉色更黑了。
“我跟你說多少次了,少應酬,沒事自己回家煮碗粥喝不好嗎?不聽——你沒病誰有病?”已婚老男人展開叨逼叨大法,行之有效地驅散了屋裏所有的曖昧空氣。
這讓灰鸚鵡鬆了口氣,方才這間屋子裏發生的一切都讓它不安,好不容易來了個認識的人,它立刻找到了安全感,順口學舌:“你沒病誰有病?”
徐西臨瞪了那吃裏扒外的小畜生一眼,竇尋似笑非笑地伸手摸了一把鳥翅膀,灰鸚鵡方才被他嚇着了,這會正敢怒不敢言,惹不起躲得起,它一聲不吭地飛到了高處。
竇尋縮回手:“那我就先走了——宋哥,改天有空聊。”
宋連元:“哎——好,小臨去送送。”
“不用,你歇着吧。”竇尋避嫌似的退開幾步,意味深長地抹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轉身走了。
徐西臨想也沒想就扶着牆追了出去。
竇尋站在樓道里等電梯,慢吞吞地繫着大衣的扣子,回頭看見徐西臨站在門口,就說:“我明天準備先到項目那邊報個道,估計得忙一陣子,你趁這兩天有空,去醫院看看吧。”
八面玲瓏如徐西臨,當然聽得出竇尋的言外之意是讓他自己涼快幾天,少去騷擾的意思。
徐西臨嘆了口氣:“不管你信不信,我確實沒有。”
“沒有”是說他沒有隻是在玩“舊情難忘”的曖昧,徐西臨隱晦地接上了兩個人被打斷的對話。
“我知道,我剛才話說過了。”竇尋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又補了一句,“對不起。”
徐西臨有點震驚,不知道這仨字是怎麼混進竇尋的字典的。
結果竇尋剛道完歉,下一刻又刺了他一句:“以咱國家現在的國情,你就算想當國家主席,也得先活到六十上下再說。”
徐西臨:“……”
他一臉無奈地靠在門邊看着竇尋。
竇尋記得這個表情,以前每次他犯渾或是發無名火,徐西臨都是用這種表情看着他,徐西臨並不是沒脾氣,小時候也給寵得跟少爺一樣,只是願意容忍他而已。很多時候,只有在這種目光注視下,竇尋才能感覺到徐西臨也是把自己放在心上的。
現在回想起來,他小時候雖然不是東西,但是對徐外婆、杜阿姨、徐進他們這些對他好過的人都不隨意撒潑炸毛,只對徐西臨格外苛刻,撈到個借口就要衝他發作一番。
其實也只是貪得無厭索取的一種吧?
竇尋心裏充滿了恍惚的懷念和眷戀,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幾乎想轉回去把靠在門口的人打包帶走。
結果這時候宋連元又追出來,還拎出一盒茶葉,非得塞給竇尋:“同學拿着這個……這是你嫂子一朋友自己包茶山種的,一年就篩出了十幾斤,拿回去嘗嘗,要是喝着好,明年再讓她給你要。”
眉目間的暗潮洶湧被黑臉大哥一盒茶葉打斷,竇尋怕宋連元看出什麼。
剛才發作了一通,現在總不好再給徐西臨添麻煩,他只好接過茶葉,哭笑不得地把心留下,指揮着身體坐電梯下樓了。
徐西臨一回頭看見宋連元懷疑又審視的目光,頓時覺得胃更疼了。
宋連元心不在焉地說:“我帶了點心過來,你去擺幾個盤子,給老太太上供。”
一般北方老一輩人才這麼干,忌日或者清明節的時候擺個供桌,上面放幾盤水果點心雞鴨等,給過世的親人“上供”,不過徐西臨他們這一代,已經很少有人這麼做了。
“我姥姥活着時候就不吃豬油和面的點心。”徐西臨百無聊賴地晃悠到廚房,翻了翻宋連元帶的東西——沒一樣想吃的,“看着陰森森的,再說我掃過墓了。”
宋連元沒有強求,雙臂抱在胸前,目光在他破皮的嘴唇上停了一下:“剛才來那人到底是誰?”
徐西臨一手按着左下腹,微微有些佝僂,側身回過頭來,目光與宋連元輕輕一碰。
“同學。”徐西臨說。
宋連元神色一動,結果徐西臨又補了一句:“也是你想的那個。”
宋連元:“……”
不知為什麼,這句話脫口而出,徐西臨突然痛快了不少,好像身上一個重擔卸下來了一樣,他指了指自己的臉,問宋連元:“打嗎?”
宋連元不再是一身匪氣的小青年了,徐西臨也是奔三張的人,總不能再動手,宋大哥被他氣得七竅生煙:“我說你怎麼這麼著急往回趕,你嫂子跟我說我還不信……不是早就斷了嗎?怎麼還有聯繫?”
“碰上了,想重新追,人現在不理我。”徐西臨漠然從他身邊走過,“你還打不打,不打我要去橫一會,別吵我。”
宋連元眼睜睜地看着他從自己身邊飄過去,一時反應過來暴跳如雷:“徐西臨!你丫……我真欠掰開你那腦子看看怎麼想的。成家成家,生兒育女、取長補短,一個家要他媽倆男的幹嘛使?功能不重複嗎?地方都顯得擠得慌!”
宋連元的憤怒聲嘶力竭,然而徐西臨可能是大喜大悲過了,這會感情有點麻木,愣是從裏面聽出點搞笑來,自己往沙發上一蜷,笑了。
宋連元抄起旁邊的紙文件在他腦袋上抽了一下:“笑個屁!”
宋黑臉愁腸百結地往旁邊一坐,生了一會悶氣:“你們這都是什麼毛病?能不能治?”
徐西臨聽了這句就明白了,宋連元腦子裏還有舊式的供桌,想來是裝不下“同性戀”三個字的。
他茫然地發了一會呆,忽然轉頭對宋連元說:“絕症,治不好……你還拿我當兄弟嗎?”
多年前,宋連元一句“你還拿我當哥嗎”,抽了他一巴掌,抽得他跟竇尋一拍兩散,多年後,他把這個問題拋回去,從他畫地為牢的規則中探出一個試探的頭。
宋連元噎了一下。
徐西臨移開目光,低聲說:“接受不了也沒事,你要是接受不了,我以後就不再你面前礙眼了。”
“滾!”宋連元沒好氣地罵了他一句。
兩個人相對無言了片刻,宋連元深吸一口氣,準備長篇大論,徐西臨卻先一步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想說,就算我可以不在你面前礙眼,總會礙着別人的眼,覺得我變態亂搞四處睡——說真的一直有人這麼想,我也挺納悶的,白擔了這麼長時間的冤枉,坐實了也沒什麼。還有……沒證,沒孩子,兩個人的感情一出問題,就很容易一拍兩散,將來沒人給養老送終,萬一住院連個有資格給我簽字的人都沒有,沒有共同財產,想在房產證上添個名都一大堆麻煩。”
宋連元想說的話都被他搶走了,鬱悶地閉了嘴。
“這些事我十年前就想過。”徐西臨說,“沒想明白,所以跟他斷了……不是被你打的。”
宋連元沒好氣地問:“現在你就想明白了?”
徐西臨苦笑了一下:“現在我沒辦法。你可以不讓我抽煙,不讓我喝酒,但是你不能不讓我喜歡一個人,除非打死我。”
宋連元目露凶光。
徐西臨誠懇地說:“打死我,時態就變了,那隻能算是生前喜歡過他了。”
他這輩子最不應該的,就是當年脆弱之下一時衝動,輕易答應了竇尋,像個沒長成的小馬,魯莽地想趟水過河,趟了一半,發現前方舉步維艱,惡水沒過了頭頂,被風浪嚇破了膽子,只好倉皇逃走。
而時過境遷,他發現河流彼岸始終是自己魂牽夢縈之處,有生之年,如果終於不能抵達,那這一邊的草木繁蕪、人事音書,全是寂寥如許,有什麼意思呢?
所以他無論如何想再走一次。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哪怕淹死在水中央。
宋連元認為他是鬼迷心竅,說不通,氣得拂袖而去了。
新年假期短得彷彿只有一個鼻息,轉眼就過去了。
過了年,竇尋那邊的“事情多”自然不是託詞,徐西臨這邊也手忙腳亂了起來。
大老闆宋連元那日與他不歡而散之後,打定了主意要把他們徐總的“毛病”糾正過來。
宋黑臉不知怎麼說服了高嵐,兩口子一時留下沒走,整天在這邊子公司里巡視,宋連元一雙眼睛牢牢地盯着徐西臨,恨不能一天給他找一火車事,省得他閑了就出去泡男人。
新年工作目標彙報材料被宋連元連標點符號都找了一次茬,生怕他節假日沒事幹,宋老闆託人把徐西臨塞進了當年竇俊梁他們那伙人流行的EMBA班……當然不是竇尋他們學校的——活像個防止學生早戀的家長。
徐西臨足足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沒機會見竇尋,每天跟中學生異地戀似的給竇尋發微信。
竇尋發現他從來不在朋友圈裏發自己的事,基本是個自動點贊機。
今天幹了什麼、吃了什麼這種別人秀在朋友圈裏的內容,徐西臨都發給了竇尋,晨昏定省似的,風雨無阻,哪天竇尋要是說聲“不錯”,下午就能收到同款——有時候是沒拆塑料封的書,有時候是保溫盒包好的飯,現代物流解救了被“家長”控制得分/身乏術的“早戀少年”。
竇尋的工作重心在項目上,但也不能白在學校里待着,正好有個老教授過年把腿摔了,竇尋就接了他的大綱和教學任務從選修課教起,負擔不重,每周兩課時——他負責大教室的公開課,主要針對非本專業學生。
聽說這件事,徐西臨發了一張照片過來——是當年竇尋親手畫的那個學科脈絡本,柔軟脆弱的印刷紙封皮被後來加上了塑料封皮保存,紙張一塵不染,甚至沒有泛黃,上面的字跡依稀彷彿昨天寫的,帶着他少年時代的戾氣逼人。
……然後徐西臨給他的學生點了一排蠟。
但其實竇尋的課堂一點也不森嚴。
學生來自全國各地,各地教材和政策天差地別,有些地方高考囊括了他的教學大綱,還有些地方連理科綜合都沒有,理化生就選一門考,大多數物理化學生高中生物都沒怎麼學過,竇老師講基因工程基礎,有的人無聊地在桌上睡覺,有的人跟他大眼瞪小眼,全然不知所云。
好在,老師年輕長得帥,有顏性戀們給他保駕護航,學生普遍比較給面子。竇尋也從不刁難,精準地把自己的課定位在無聊混學分的選修上,第一天上課就通情達理地把全年作業和考試評分標準列明了。
“期末考試我本想讓諸位帶一張紙進去,可惜教務處說本門課程不適合半開卷方式,沒同意。但是閉卷考試範圍我會列明,只佔學科成績的40%……”
有學生在底下插嘴:“老師,範圍什麼時候給啊?”
竇尋用茶水潤了潤不適應長時間說話的喉嚨:“提前一個禮拜——早給你們也沒有意義。”
底下學生鬨笑,紛紛露出“老師你很懂”的表情。
不知道徐總看見了,會不會頓足捶胸,恨不能晚生十年。
竇尋終於學會了原諒笨蛋,跟充滿了稀泥和犬儒主義的世界和平共處,也漸漸不再把自己的標準強加在別人頭上。
徐西臨知道學生不好教,掐着他下課的時間,跟下課鈴同步給他發了一條微信,竇尋打開一看,沒來得及走出教室就讓他逗樂了。
徐西臨做了個包子,不知道用的什麼面,黑黢黢的,捏成豬臉,旁邊放了個宋連元對比,問竇尋:“像不像?”
竇尋故意沒理他。
三分鐘以後,徐西臨撩閑的信息又來了。
他在豬臉包子上面畫了個歪歪扭扭的蠟燭,留言:“正在做法事,請大老闆快點滾蛋。”
竇尋還沒來得及回,徐西臨問:“等他滾蛋,我能去找你嗎?”
發完這一條,徐西臨就不打擾了,靜靜地等着。
他從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只有花花草草圍着他轉的份,即便是跟竇尋在一起,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也從來是他決定。
而今他發現,等待原來這麼討厭,像一隻懸在頭頂的鞋,人在下面得眼巴巴地等着它往下落。
手機一震他就神經過敏,頭一次這麼煩那些沒完沒了的廣告垃圾短訊。
竇尋總算回了。
徐西臨一口氣屏住,卡在喉嚨里。
繼而看見竇尋說:“你不忙的話就來吧。”
那口氣這才順暢地吐出來。
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宋連元說得有道理,這都是病。
在徐西臨日復一日的詛咒下,宋黑臉總算在開春的時候滾回南方總部了,徐西臨把那礙眼的兩口子送走,一分鐘沒耽誤,轉身就跑。
當天晚上竇尋下班,就在自己家門口撿了個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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