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牌

攤牌

徐西臨來不及回答,身體已經先因為熟悉的擁抱熱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竇尋卻輕輕地放開了他,對他苦笑了一下,說:“放心。”

放心什麼?

徐西臨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頓時彷彿被抽了一個耳光——竇尋在暗示周圍沒有路人,也沒有不懷好意的相機……而他知道這是在外面,願意忤逆自己的桀驁不馴,為了某個人遵守這個世界無理取鬧的規則,照顧他更為無理取鬧的怯懦。

竇尋說完,搭住徐西臨的一條胳膊,另一隻手扶在他身後,半是扶持半是推着他往樓上走:“別在樓下喝風,你家在幾樓?”

徐西臨沉默地按下樓層電梯,臉色比在墓園的時候還難看。

竇尋一路把他送到家門口,一伸手擋住了電梯門,語氣沒什麼起伏地對徐西臨說:“你家要是不方便有訪客,我可以就送你到這——你真不需要去醫院嗎?”

徐西臨越來越不舒服,疼痛一路從胃部蔓延到了他的後背,後背好像有根橫過來的筋,一抽一抽的亂跳,抽得他無端煩躁。

竇尋在學着客氣,學着跟他保持距離,學着尊重他那些顧忌。

但徐西臨沒覺得欣慰,只覺得諷刺。

他甚至能從竇尋平靜的語氣里聽出久別重逢后怨憤,細細密密的,談不上深重,然而無處不在。那像一把鈍而綿軟的刀,綿綿不斷地刮他的骨頭,使折磨來得細碎又漫長,還不如像以前那樣摔摔打打地吵上一架來得痛快。

徐西臨再也提不起扯淡的興趣,開了門,而既然竇尋那麼說了,他也只好發出邀請:“沒有,就是亂了點,請進。”

客廳是灰鸚鵡的地盤,鳥殿下剛剛巡視了自己的領地,聽見聲音,立刻撲騰着翅膀飛出來,不料看見了竇尋,它有點自己的領地被外來物種入侵的不快,微微抬起一條腿,不怎麼友好地扇了幾下翅膀。

接着,它可能是想起徐西臨的警告,它不情不願地把腳丫子收了回去,落到高高的架子上,警惕地盯着家裏的不速之客。

這還是竇尋第一次來徐西臨的“新家”。

房子是個小三居,採光還行,進屋一看,裏面窗明几淨的,一看就是鐘點工剛打掃過的,乾淨得幾乎一塵不染。

環繞客廳的三間屋子,其中兩間都房門緊鎖,也不知道他自己一個人在家沒事關什麼門。

唯一一間開着門的卧室整潔得像個樣板間,裏面沒什麼人氣,一看就好長時間沒人住過了。

反倒是客廳的沙發上攤着一床單人枕頭和被子,讓竇尋判斷出房主人平時活動的區域,簡直比住在賓館裏還湊合。

竇尋看得直皺眉。

徐西臨自己審視了一眼,也覺得讓竇尋看見這一面頗為不妥,毫無說服力地解釋:“我這平時沒人來,今天沒也收拾……”

他說著,企圖把亂七八糟的沙發挪出一個供人坐的地方,被竇尋阻止了。

竇尋自己去開着門的那間卧室里搬了把椅子出來。

徐西臨一瞬間做賊心虛地緊張起來,差點開口叫住他,隨後見竇尋只是從門口搬了把椅子,對其他兩個上鎖的房間也沒什麼興趣,這才險險地吞回了自己的話。

竇尋把椅子擺在客廳中間,往徐西臨面前一坐,兩人相對無言片刻,竇尋問:“胃有什麼問題?胃病多久了?經常犯嗎?”

徐西臨:“可能是慢性胃炎?不怎麼犯,今天沒吃早飯而已。”

竇尋抽了一口氣,放輕了聲音:“可能?”

徐西臨:“……也可能有點潰瘍。”

這些小毛病他根本沒時間去醫院看,也沒當回事,反正這年月人人都有點毛病,整天跟他混在一起的那些中老年男子,個個一肚子養生經,這些年聚會的內容也逐漸從吃飯喝酒往打球健身上轉移,還有人裝模作樣地跑起馬拉松,但是那又能怎麼樣?

照樣該痛風的痛風、該三高的三高。

這玩意都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事。

竇尋勉強耐着性子問:“那難受的時候你怎麼辦?平時吃什麼葯?”

徐西臨:“上網查一查癥狀,準備點常備葯就行。”

竇尋:“……”

真是個科學健康的作死標兵。

竇尋更深刻地了解了這爛蘋果表面上那層好皮有多薄了,看他這幅不經心的樣子心裏就窩火,像徐西臨當年發現他去做醫代一樣憤怒。

他額角跳出一小撮青筋來,忙低頭用力在自己眉心上掐了幾下,儘可能保持自己裝出來的講理,嘆了口氣:“你平時用的杯子是哪個?”

徐西臨目光掃過沙發旁邊的小茶几。

只見那茶杯上有一台筆記本電腦,兩個文件夾,一本關於財務管理的書,還有半塊幹得掉渣的麵包……真是“有質有量”衣食住行。

竇尋把他的茶杯拿起來一看,發現裏面的茶水早不新鮮了,帶着隔夜茶特有的深褐色,看不出好壞的茶葉在他杯子裏像一堆浮屍。

竇尋磨着牙數自己的呼吸,站起來把陳茶倒掉,洗乾淨被子,想給他接杯熱水。水剛接了個杯底,竇尋就感覺不對,再一看,飲水機的熱水根本沒開!

他暗自運了口氣,感覺自己就快“慫人壓不住火”了。

竇尋沒問徐西臨葯在哪,直接拉開了電視櫃下面的小抽屜——以前徐家的常備葯都是放在那,徐西臨懶得蛋疼,新電視櫃跟原來那個一模一樣。

抽屜里果然不出所料有個醫藥箱,兩盒葯打開着,一盒明顯吃得比較多的是止疼片,還有一盒普通的胃藥,在角落裏生灰。

竇尋陰沉着臉扒拉開止痛片,倒了兩片胃藥在紙巾上,一邊等熱水,一邊翻看藥片說明,結果發現幸好自己多看了一眼,那葯都過期一年了。

竇尋:“……”

這貨就這樣,在外面居然還有臉裝出一副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樣子!

“葯過期了你知道嗎?”竇尋拿着藥盒在徐西臨面前晃了晃,隨後脫手往垃圾桶里一扔,一屁股坐在徐西臨對面,徐西臨斜靠在他簡易的“床上”,把自己蜷縮成了一隻蝦米。

竇尋看了他一眼,就飛快地轉移了視線,心裏怒氣衝天地想:“我他媽真是裝不下去了。”

我順應你的心愿離開,以為你從此會自由自在,不必畏懼流言蜚語——

我無數次地回來找你,遍尋不到,差點死心,但是想一想或許你沒了我,真能過得更好,也就滿懷憤懣和不甘地接受了,拚命想活出個人樣來,想着萬一有一天,讓我再遇到你時,你不至於慶幸於多年以前不要我的決定。

現在看來,根本是浪費感情!

“你要是哪天猝死,都沒人給你收屍。”竇尋終於忍不住甩開他鍍了一層洋金的“成熟冷靜”,尖刻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這時,飲水機的開水燈亮了,竇尋轉身倒了杯熱水,沒好氣地問:“最近的藥店在哪?”

徐西臨打了下磕絆:“呃……”

“算了。”竇尋怒氣沖沖地摸出手機,打開GPS,搜索附近,然後沒搭理他,自己下去找了。

徐西臨呆坐了一會,抬起一條胳膊擋住自己的臉,外面竇尋“咣當”一聲摔上門。

灰鸚鵡對竇博士這種摔盆摔碗的沒素質行為嚇得飛到了吊燈上,清脆地叫喚了一句:“唉呀媽呀!”

以往它這麼說的時候,徐西臨都會笑,然而它今天嘩眾取寵地連叫了好幾聲,徐西臨都毫無反應。

鸚鵡就飛到了沙發上,歪着脖子看着他,想了想,又叼了兩顆開心果放在他手邊討好,見他還是不理人,它就殷勤地替徐爸爸把開心果嗑開了,不料嗑到一半,一不小心自己吃了。

它自己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自己這麼饞,有點愧疚,飛到一米遠的架子上,自我反省去了。

竇尋一路飛奔到了藥店,照着徐西臨以前吃的葯買了兩盒,藥店離徐西臨家大約有一站公交車的距離,竇尋連上下樓再查路線,一來一往沒有十分鐘,寒冬臘月里跑出一頭汗。

到了樓下,竇尋才突然想起來,這玩意是徐西臨自己拿百度診斷的,根本不知道對不對症。他居然還給買回來了,簡直荒謬。

可是除此以外,他沒資格把那個荒謬的人扛進醫院,因為他不是徐西臨的什麼人,沒資格管他,連進他的家都要陰陽怪氣地問上一句。

分明是曾經被他抱在懷裏的人,現在卻一門心思地在他面前裝模作樣。

竇尋頂着熱汗,掛着冷臉回到徐西臨蝸居的客廳里,把葯扔在桌上。

徐西臨:“麻煩你了,對不起。”

“‘麻煩’我了。”竇尋諷刺地看了他一眼,心說,“我的人,把自己糟蹋成這樣,跟我說‘麻煩’。”

竇尋把臉一抹擦,將搖搖欲墜的“溫文爾雅”面具往旁邊一扔,翹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四下撩了一眼徐西臨的客廳,漠然說:“你對不起真多,省點吧。”

他眼不見心不煩地轉頭跟鸚鵡大眼瞪小眼了一會,等徐西臨吃完葯,伸手一指,對徐西臨說:“你先躺下,我有話跟你說。”

竇尋有禮貌的時候,是個好客人,這會不高興了,卻讓徐西臨有點找回了舊時光的錯覺。

當著“故人”無所謂,當著客人卻不便太放肆,徐西臨稍稍猶豫了一下,竇尋就像小時候催他洗澡一樣,直接動手——他把豎起來的枕頭拉平,把徐西臨按下去了。

徐西臨作為一個病號,無力反抗,果斷被鎮壓。

灰鸚鵡以為竇博士欺負人,張大嘴尖叫了一聲,扇着翅膀做出威脅的攻擊性動作。

竇尋一扭頭:“閉嘴!”

灰鸚鵡:“……”

該鸚鵡年幼時刻由他們倆一起照顧長大,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沒跟他們倆學到什麼好,在“恃寵而驕”這方面隨了竇尋,在“慫”這方面卻隨了徐西臨,發現敵人好像有點厲害,它眼巴巴地看了徐西臨一眼,縮着脖子不敢動了。

竇尋一看它這個熟悉的德行,簡直啼笑皆非,心情忽然不那麼暴躁了。

他嘆了口氣,伸開腿坐在徐西臨身邊,想伸手去順他微微帶着汗的頭髮,手指伸出去,不知道落在哪合適,於是不尷不尬地吊在半空。

“你離開我的時候,我以為你要去追求‘正常’的生活。”竇尋往後一靠,輕聲說,“據我所知,好像一直有不少女孩喜歡你,怎麼,你就沒挑一個過正常的日子去嗎?是她們都不漂亮?還是性格都像我一樣混蛋?”

徐西臨脫口說:“豆餡兒……”

後面的詞他一時忘了,這箇舊稱呼叫出來,兩個人都恍惚地怔住了。

好一會,竇尋垂在空中的手指應聲而落,踏踏實實地陷進了徐西臨灑在枕頭上的頭髮里:“嗯?”

徐西臨:“……別拿這話激我。”

竇尋終於觸碰到朝思暮想的人,上癮似的,來回觸碰着徐西臨的發梢和耳垂,感覺頭髮摸起來不一樣,臉也不一樣,一切都陌生了起來,這刺激了他蟄伏多年的瘋狂的佔有欲,一時間又恐懼又憤怒。

竇尋:“你說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徐西臨喉頭微微動了一下。

竇尋:“你跟我強詞奪理,讓我等,說等有一天你強大了,就不用遮遮掩掩了——所以你現在算是強大了嗎?”

徐西臨:“……不算。”

他只不過是萬千家小小的私營企業主中的一個,創業多年,只僥倖成功了一次,這兩年不過剛剛有些起色,還談不上有什麼積累,或許跟同齡人比起來,勉強能算是優秀,但姑且不用說那些能改變社會規則的人,就連跟徐進、與依然保持着“暴發戶完整器形”的竇俊梁之流比,他那點小小的家底都稱不上什麼事業。

可僅僅是走到這裏,他已經覺得舉步維艱了。

竇尋垂着眼,目光從徐西臨的鼻樑上掃過,逼問:“那你現在怎麼敢公開拉我的手了呢?”

徐西臨無言以對。

竇尋一針見血地戳了他一句:“是因為現在沒人管得了你了吧?你有錢滿世界跑,長輩都不在了,就算生意失敗,靠租房子也夠活了——還因為你這個年紀不老不小,別人得拿你當個正經八百的大人對待,你開始說了算,弔兒郎當地不成家,沒后,玩,混……別人也還覺得能原諒,你沒壓力了是嗎?”

竇尋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徐西臨順勢閉上眼,聽見竇尋冷冷地說:“我就知道,要不然你也不敢每天圍着我轉,玩舊情難忘。”

竇尋知道徐西臨對自己是有感情的,但是始終不敢相信這份感情的深厚程度,所以只好無止無休地索取、試探、證明、斤斤計較,如今,他總算把這種不信任脫口而出了,有種一刀把瘡口捅穿的快感。

徐西臨沉默了一會,虛弱地解釋了一句:“我沒有。”

竇尋耐心地等着他說。

徐西臨搜腸刮肚,悲涼地發現自己沒什麼好說的,他有心想推開那間上鎖的房門,讓竇尋自己去看,又覺得沒意思——因為看起來很像佈置已久又用力過猛的作秀……感覺性質跟捧着九百九十九朵花去別人樓下下跪差不多。

這時,門鈴響了。

竇尋放開他:“你躺着吧,我去給你開門。”

徐西臨一把拽住竇尋的手,猛地把他拉下來,不管不顧地親了上去。

竇尋被他拽得彎下腰去,先是一愣,隨後很快反客為主。他像個被激怒的猛獸,把徐西臨按在窄小的沙發上,如同按住了垂涎已久的獵物,撕咬似的還以顏色。

奪走他的空氣,壓制他的掙扎,手指甚至下意識地移到了徐西臨的咽喉上——

惱人的門鈴變成了大力的敲門,下一刻,徐西臨扔在小桌上的手機也湊熱鬧似的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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