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個星期後,卡爾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林涓喜的,她興奮地語無倫次,她說,她殺了斥鹿,在南郊鳳凰山一處廢棄的軍工廠,讓卡爾過來給她慶功,順便看看接下來該怎麼做,因為斥鹿實在太大了。
鳳凰山有幾個兵工廠,都是□□時期建得,到了二十世紀末,搬走的搬走,倒閉的倒閉,還剩下些廢棄的廠房,現在已經殘破地搖搖欲墜了。
沒想到這裏還有手機信號,卡爾很快在一個廢棄的大廳找到了林涓喜,她靠牆歪着,一臉血跡,身上有傷痕,衣服也被撕爛了幾處,筋疲力盡地閉着眼,聽見動靜,機警地睜目,見是卡爾,完全放鬆了,疲憊地微微一笑。
“我實在沒一點兒勁兒了,你抱着我,我帶你去看斥鹿的屍體。”
卡爾本來並不相信林涓喜會去找斥鹿復仇,就算她來了電話說她成功了,他也不信,可看到眼前情景,他不得不信了,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掩飾着,抱起林涓喜,笑道:“你還真有兩下子,勇敢的姑娘,你怎麼做到的?”
“上次姐姐出事,就在那片林子裏,我想那兒可能離斥鹿的老巢不遠。外公以前告訴我,斥鹿最喜歡人腦,我找了幾隻猴子,敲碎它們的腦殼,把腦漿塗在林子的樹榦上,這麼做了三天,終於把它引來了。”林涓喜閉了閉眼,繼續說,“剩下的,就是不足為外人道哉的祖傳除妖法了。”
卡爾笑着打趣:“沒想到咱們‘朔月’還有這麼厲害的人物,林的價錢可要上調了——你知道這片山頭有個地方據說鬧鬼。”
“嗯,離這兒不遠有個紅菱峽,傳說有人在那兒看見了陰兵,你信嗎?”
卡爾一笑:“中國人的東西太玄奧了,我信,但是搞不清楚。我是以前聽你外公說的,紅菱峽有陰兵。”
卡爾只覺得林涓喜身子沉甸甸的,顯然已經毫無力氣了,就嘆道:“你真是個英雄,讓我想到了阿基琉斯。”
林涓喜眼帘疲倦地半垂着:“過獎了,先生。”
走了四十多分鐘山路——不能說是山路,因為遍地野生植物,根本沒有路,真不知道林涓喜一個女孩子怎麼在這兒待的。
轉過一塊巨岩,卡爾立刻住足了,他睜圓眼睛,一臉震驚、興奮,全身都顫抖起來,不過他倒沒忘了林涓喜,將外套脫下來鋪地上,把已經昏睡過去的她放在上面,做這一切時,他的手抖得厲害,嘴唇都顫着,眼中幾乎要滾出淚水來。
他們的旁邊,就是可怕的斥鹿,只是現在已經死了,永遠閉上了閃電般的眼睛。卡爾安排好林涓喜,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盯着斥鹿,激動地捂着嘴,抽泣,口中語無倫次地說著外語。
十幾年了,他從未如此失態過。
卡爾完全沉浸在自己亢奮的情緒中,突然,一道勁風襲過,他還沒反應過來,就挨了當頭一棒,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林涓喜手執木棍,站在旁邊,沒有一絲疲倦,精神抖擻,冷靜銳利。
她不敢大意,見卡爾暈倒了,忙扔下木棍,剝開他的上衣,隨後大吃一驚,她終於知道這護身符為什麼難取了。
因為,這是用一根根金環穿在肉里固定到身上的,有些像耳環,金環和連綴着犀角的金線是一體的,犀角分成許多薄片,果然如金縷玉衣一樣“穿”在背上,護住了整個背部。
她不敢耽誤,閉着眼,咬牙用力扯下卡爾背上的犀角護身符,濃濃血腥味兒直鑽鼻孔,溫熱的液體沾滿了雙手,濺到了臉上,她甚至聽到了皮肉撕裂的聲音——終於把整個護身符都取了下來,她摸出打火機點了。
林涓喜一邊留意卡爾,一邊看着珍貴的犀角燃出幽幽火苗,化為灰燼,只留下一地金絲和金環。中國傳說中,燃燒犀角可以照見妖怪,妖怪,真是太可怕了!
林涓喜看了眼斥鹿的屍體,又看了眼背部血肉模糊的卡爾,目光定在自己血淋淋的手上,卡爾曾說過,殺了人之後,就要做好不得好死的準備,她偶爾會想,自己會怎麼死呢?被亂槍打成篩子?被燒死?被勒死?被砍成一塊塊喂狗?哦,或許被警、察逮了槍決還是最好的死法呢!
犀角剛剛燃盡,霜鋮就出現了。
“哈,終於把這傢伙給拿下了,主人不知道該多高興呢!林小姐這次幹得太漂亮了——咦,你怎麼了?”
林涓喜面對一小撮犀角灰,凄凄風雨催花過,滿地紅痕,瑩瑩欲淚
霜鋮說:“你好像並不開心。”
林涓喜搖了搖頭,哀傷地說:“你去交差吧,把錢給我,各走各的路。”
“咱們的緣分可能沒這麼淺。”霜鋮吟吟而笑,“主人說了,讓咱倆一起去交差。”
林涓喜一腳踢散犀角灰,細眉倒豎:“主人主人,你家主人是天王老子?!這筆生意結束了,抱歉我並不樂意再和你們打交道,請把該付的報酬給我,然後再見!”
“也行,不過主人說了,他可能有辦法治好你朋友的病。”
林涓喜身子一頓,睜圓眼睛,過了半晌,她恢復了冷冷的表情:“好,我和你去,看你家主人還能生出什麼么蛾子。”
霜鋮拍了拍手,從樹叢后閃出十幾個甲士,他們將卡爾五花大綁,扛了起來。
霜鋮沖林涓喜打了個響指:“好了,一切順利!小姐,在見主人之前,能否把你臉上和手上的血清理乾淨,這副失儀的樣子,是對主人不敬的。”
林涓喜咬牙,一瞬間對李鄴和他烏煙瘴氣的下屬厭憎到了頂點。
不遠處有溪水,她快步過去。
蹲下來,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她有一瞬的恍神。
水中少女形容憔悴,右頰一道血污,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充滿了暴戾和嗜血的污穢。
她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她發瘋般撩着水往臉上潑,溪水冰冷,她打了個激靈,嘩啦啦聲音十分響亮,揚起大片水花,濺濕了衣襟,褲腿和鞋子。
胡亂抹去臉上的水,一轉目,唬了一跳,霜鋮神出鬼沒,居然站在她旁邊,而幾米開外,是扛着卡爾的甲士。
這樣防不勝防,讓她很不舒服,而且,本來心裏就不爽,她吁出一口氣,透過凝成一縷的滴水頭髮,冷冷看着霜鋮:“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很久了。”
“難道以後都要這樣,突然看見你,嚇我一跳,入室揚聲,你不知道嗎?”
霜鋮一愣:“好厲害的丫頭!好,是我失禮了,下次不這樣了。”
林涓喜站起來,霜鋮從袖中取出絲巾:“蒙上眼睛。”
林涓喜依言,霜鋮用一根麻繩牽着她,往李府走。
走了一段路,開始下樓梯,最後終於聽到霜鋮說:“到了。”
林涓喜扯下絲帕,遞給霜鋮。
還是那個煊煊的大殿門口。
跟着霜鋮,走過曲里拐彎的石廊,到了一處小廳。
和大殿同材質的青色美石地板,紫檀木桌椅,牆角一個白玉瓶里插着松柏,蒼蒼翠翠,滿室清勁的味道,倒比那些熏香花香提神多了,牆上一幅字,林涓喜掃了眼,嬌媚的“二王”行書,沒留意內容。
李鄴一身白衣,看起來很乾凈。他坐在紫檀椅上,手執青瓷盞,氤氳的水汽中,一雙鳳目烏黑如墨,目光落在林涓喜身上。
“請坐!”李鄴指了指右手邊的木椅。
林涓喜坐在椅子上,霜鋮恭順地站在李鄴身後,一個抓髻小鬟悄然步入,給林涓喜斟了茶,茶具和李鄴手中一模一樣,茶杯里是淺棕色的奶茶。
李鄴捧着茶杯,抿了口,林涓喜聞到對方茶盞里飄來上好的碧螺春味道,只聽李鄴說:“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喜歡喝茶,我給你準備了奶茶,牛奶可以安神,喝一點。”
林涓喜將青瓷盞捧在手心,熱氣騰騰的香甜水汽撲鼻而來,滾燙從手掌直鑽入心裏,她一顆心靜下來,遲疑着開口說:“我喜歡茶,我外公老喝,我就跟着他喝,不愛飲料,就愛茶。”
“是嗎?”李鄴吩咐小鬟,“給林小姐把奶茶倒了,換成碧螺春。”
小鬟照做了,林涓喜端起茶盞,置於鼻端嗅了嗅,說:“好茶!”
李鄴對小鬟說:“把這茶給林小姐裝一包。”
林涓喜忙說:“不用了。”
“你拿上。”
一時小鬟過來了,將茶包遞給林涓喜。
林涓喜說:“怎麼好意思?”
霜鋮笑道:“我家主人最愛喝茶了,我們都不懂,沒想到林小姐也喜歡。”
林涓喜不太好意思:“其實我也不懂——”
這時,一位秀頎侍女,一身古怪的金光閃閃衣服:立領,系帶,貼身,有點像裹肚,□□着胳膊和小腿,梳着小兩把髻,垂頭過來,手裏拿着個烏木盒子。
李鄴接過盒子,打開來,立刻,一陣金光奪目,盒中盛着十幾塊金條,李鄴將盒子推到林涓喜一邊,說:“請過目!”
林涓喜心狂跳起來,這麼多錢,她可以斷定,自己好久都不用再殺人了,她努力不讓手顫抖,合上盒子。
李鄴淡淡一笑:“不點一下嗎?”
林涓喜顯然還沒有習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開玩笑,她顯得不自然。
她現在的樣子很狼狽,本來就憔悴不堪,蓬頭垢面,再加上血跡斑斑,洗臉時又弄得一塌糊塗,衣襟、袖口都是水,頭髮也*的,更亂了,不過林涓喜倒不會因為這個難堪。
他不再看她,捧着精美的茶盞,慢慢呷着。
林涓喜終於抬起頭問:“我……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李鄴說:“關於你朋友的?等卡爾這事了了,我再和你談。”
“可是——”林涓喜有些急了,李鄴看她一眼,她只得壓下暴躁,勉強婉聲說,“那得多久?”
李鄴含威不露:“喝茶。”
林涓喜不敢再多問,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盞。
這時,一個侍女走進來,柔婉地行了一禮,說:“主人,卡爾先生來了。”
李鄴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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