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力挽危局可射日(十)
聽了沈重的話,葉向高勃然大笑,顫顫巍巍指着袁可立笑道:“禮卿,如何,老夫就說,這小子若只想與咱們攤牌,破了咱們的謀划再噁心完你我,早就該得意洋洋拍手而去了。可是死乞白賴賴着不走,不僅賄賂葉家上下,還厚着臉皮蹭吃蹭喝,必定憋着其他主意。”
袁可立瞅着沈重,瞪着眼睛,沒好氣問道:“顯擺見識破局,責以大義滅勢,你的機靈若是賣弄夠了,便收收肚子裏的下三濫,否則別怪老夫甩袖而去。”
沈重得意一笑,然後肅然說道:“東林完蛋,閹黨崛起,雖是諸黨,上面卻是皇權。只要魏忠賢能掌控大局,改革朝政、興利除弊,便只是天子一言可決。”
葉向高笑道:“利用閹黨逼東林投靠,奉承天子再利用閹黨,你小子兩年前佈局京師,等得便是這一天吧?”
沈重點點頭,笑道:“本以為明年方可,想不到東林自尋死路,竟然將小子的謀算提前了半年,倒是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袁可立譏諷道:“你加快控制南洋,定邊軍主力四齣,為得便是明年吧?”
沈重點頭笑道:“禮卿先生看得明白。”
葉向高肅容道:“願聞東海高見。”
沈重笑道:“我沒有高見,更沒有方略,不過是欲做三件事罷了。”
袁可立怒道:“少賣關子,老實交代。”
沈重笑道:“第一件,便是改革幣制。推行票號。發行新幣。流通天下。”
葉向高點頭道:“我朝以白銀為本,以私營錢莊流通大額,以朝廷制錢流通民間。然商業興盛,運輸不便,大宗往來,甚多麻煩,不僅制約規模,而且限制發展。以致東西南北。皆是層層交易,段段流通,甚至路途過遠,反而錯失了商機。”
沈重點頭笑道:“層層交易,段段流通,以致成本增加物價上漲,消費不起難成規模。即便如此,也只能用於一定距離,所以從東至西,從南至北。除非勛貴豪門,除非地域聯合。否則便深受局限之苦。故商業雖盛,卻不發達,或是局限於地方經營,或是受制於豪門大戶,卻難推動通達天下。聽說,因為商機不足,交易困難,許多豪門便回爐私鑄白銀,白白存放在地下。”
袁可立點頭說道:“聽說晉商流行私鑄銀冬瓜,還有許多銀匠專以此為生。”
葉向高笑道:“便是江南和南方,不也一樣如此。一邊是朝廷缺銀流通不足,一邊是商機太少白白存放。我朝商業受限,一是朝廷制度,一是交通運輸,再一個便是交易不便。”
袁可立笑道:“說到幣制,除了白銀,便是制錢。可惜朝廷做工粗糙,百姓難以信服,若是做工精緻,商賈便回爐練銅,以致鄉野還存在以物易物之風。”
葉向高笑道:“東海既然要改革幣制,必是心有錦繡,何不娓娓道來?”
沈重笑道:“幣制,一是幣,二是制。保護私產是制,定製貨幣是制,允許流通兌換是制,這些不用我說,朝中大臣誰不知道,唯一可慮者,一是以權亂制,二是朝廷信用不足。”
葉向高笑道:“勛貴以勢,官員以權,為了真金白銀,誰會將制度放在眼裏?朝廷戶部空虛,不僅缺糧,而且金銀空空,又如何取信於民?”
沈重笑道:“若這錢莊的身份,乃是天子、勛貴、豪門、商賈、定邊所共有,可能抵制人心侵蝕?”
葉向高和袁可立對望一眼,便笑道:“若是制度合適,可以相互制約,只是人心貪婪,總有疏漏之處。”
沈重冷然笑道:“那便請天子降罪,否則我定邊出手,滅門屠族!即便還有人敢以身犯法,也礙不了流通的大局。”
葉向高點點頭,笑道:“體制只是皮毛,真金白銀才是根本,那準備銀子,東海有何良策?要知道,豪門可不會白白捐獻,讓天子、定邊坐享其成。”
沈重笑道:“台灣可不缺銀子,海商供奉日益龐大,南洋貿易利潤極高,我正愁銀子花不完呢?與其全給了朝廷,讓他們層層貪污,還不如拿出來成立大明錢莊,用以流通天下。”
袁可立笑道:“你這是自尋死路,要知道南北方正恨你,若是你敢弄錢莊,他們必然先是支持,然後一齊擠兌,最後讓你的銀票變成廢紙。”
沈重笑道:“我可是收利息的,他們只要敢存,我便敢讓他們取,正好順手賺取銀子。至於兌空錢莊,恐怕他們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我又不想空手套白狼,沒有以一當十當百的心思,目的不過是為了流通促商罷了。即便天下人存取,我也不怕,再說,明年倭國的石見銀山就要入我掌中,誰敢跟我比銀子多。”
袁可立恍然大悟,哈哈笑道:“老夫就說你,着急忙慌遠征倭國,原來覬覦人家的銀山,便是為了用於此處啊。”
沈重笑道:“兩京一十三省,以點帶面,逐步拓張,此地存入,異地可取,既流通方便,又獲利頗豐,這樣的好事,豈能不幹?”
葉向高笑道:“大額可以解決,那制錢呢,須知貿易最終,還是要靠小民消化。”
沈重笑道:“不就是銅嗎,我有的是?台灣樣板已出,不僅精緻耐用,而且成本極高,可以有效打擊仿製。不僅有銅幣,還有金幣銀幣,十兩以下樣樣齊全。所以,別說跟我拼銅,便是拼金子我也不怕。金礦銅礦,銀山銀海,大規模的製造機械,無窮的水利動力,還有不花錢的人力,誰敢和我拼,不妨就試試。”
葉向高哈哈大笑,搖頭嘆道:“第一件事便足以誇耀古今。更何況東海有三事乎?此事老夫願意一力推行。請問第二件又是什麼?”
沈重笑道:“安南已定。萬千傾良田,千餘萬蠻夷,一年三熟甚至四熟,今年便可輸入中原。”
袁可立笑道:“老夫知道,所以南思守死也不肯離開半步。”
沈重笑道:“天子皇商,佈於兩京一十三省,專門低價甩賣糧食,逼得士紳要麼投資商道。要麼破產餓死。還有台灣的海鹽,我可是一直沒下死手,等整個南洋遍地曬制海鹽,我能讓食鹽變成無用之物,淮商不轉行也只得破產。安南呂宋正在種植桑林,後年便可採桑養蠶,還有弗朗機人為我從美洲帶來了長絨棉,喜歡高溫潮濕,就是要消耗土地人力侍弄,所以我準備開發婆羅洲及以南。”
袁可立忽然站起。心潮澎湃,情難自己。猛然舉起酒壺狂灌一氣,然後哈哈笑道:“天下皇莊,低價經營糧食桑麻、食鹽棉花,若是規模足夠,中原土地兼并,當自此而絕,我朝百姓,便可活命矣。東海,沈東海,老夫不才,願為助力。”
葉向高也挺身而起,在大堂里來回走動,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十分急促,良久回頭喝道:“若是如此,老夫門下,東海不妨全拿去。東海二事,一商一農,事關億萬民生,事關大明根基,老夫卻讓你遠離中原,這是何等不智也!”
袁可立哈哈大笑,拉起沈重問道:“此二事已足動心,卻不知東海第三事又是什麼?”
沈重笑道:“造反!”
葉向高聞聽,氣堵咽喉連聲咳嗽,袁可立目瞪口獃痴傻,沈重哈哈大笑,搖頭說道:“批儒家道學的皮,造孔子的反,批勤政愛民的皮,造太祖的反。”
葉向高、袁可立這才平復心緒,瞪着沈重怒視,聽沈重得意顯擺道:“儒學治心,不能治事,所以打着孔聖人的旗號,利用閹黨掃除東林書院的風頭,將西夷技術和阿拉伯之學,引入中原大行於世,書籍人手我都準備好了,正在台灣加緊翻譯。”
葉向高愕然道:“有何用處?”
沈重沒好氣道:“定邊軍的戰艦便是夷學,定邊軍的火炮便是西學,閣老還說無用嗎?”
沈重從腰間取出望遠鏡,遞給葉向高,示意他用此觀看,等葉向高看得津津有味,便笑道:“如何,比閣老見過的看得更遠吧,這可是專門用於海上的利器。戰船、火器、望遠鏡,不過是西學一部,台灣的研發多如牛毛,這可不是儒學能解決的。”
葉向高笑道:“儒學深入人心,可不是你能輕易撬動的。”
沈重笑道:“天子極愛此術,聽說徐光啟等人受西學影響更深,我欲諫言天子成立皇家學院,以儒學為皮毛,專一西學技術。京師一所,台灣一所,慢慢推廣,步步增加,開枝散葉,遍佈我朝。”
袁可立點點頭,笑道:“這是造儒學的反,那太祖皇帝呢?”
沈重笑道:“太祖高皇帝出身民間,深知百姓之苦,故立朝之初,便限制皇權,止於知縣。將天下鄉村,皆推於宗族,皆歸於大戶,因此我皇明雖大,卻組織乏力,國力發揮不出二成。”
葉向高笑道:“可是蠱惑天子愛民,利用閹黨擴張,便封官許願,將官員直接佈置於鄉野?”
沈重笑道:“正是如此,想來我若提出,不僅天子願意,就是魏忠賢也會接受,畢竟每年閑置的官員和士子眾多,誰不想撈個一官半職,然後從容上進?”
袁可立苦笑道:“東海,我朝不僅官商勾結,還有地方勾結,皇權止於知縣,民生尚苦,若是再伸手鄉野,百姓還有活路嗎?”
沈重笑道:“反正都是盤剝百姓,乾脆便讓朝廷直接下手,去掉中間環節免掉多次盤剝。從前官員一心撈錢,民事盡歸地方大戶,有了好處是當官的,有了問題是宗族的,除非百姓造反,他們自然悠悠度日沒有責任。可是如今成了他們的責任,他們還敢再靠地方官吏和士紳大戶嗎?即便不能盡如人意,最起碼也能落個組織有序,聖心可達天下,民心可通天子。”
見二人沉思,沈重笑道:“天子交給我去遊說,閹黨若怕我反擊,便老老實實配合,東林若想存身,便須附和我推行。閣老,禮卿先生,這便是我再赴中原,入京覲見的目的。”
葉向高喃喃說道:“東海,農事得罪士紳,商事得罪豪門,西學得罪文人,體製得罪宗族,你不要南洋王,還能去哪兒?”
沈重笑道:“大明若興,我便回湯江慈芸苑,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袁可立苦笑道:“痴心妄想,做了這些大事,你回不去了。”
沈重落寞一笑,點頭說道:“是啊,的確回不去了。”
葉向高卻笑道:“少在這裏傷春悲秋,趕快滾回京城,先把天子拍舒服了是正經。”
二十一日後,南方飛報京師,魏忠賢負手立在皇城之上,遙望着南方天地,嘴裏喃喃說道:“一天,整整一天,沈東海,你和葉向高在謀划什麼,真要與咱家決戰嗎?咱家不信你意在中樞,那你小子到底憋着什麼壞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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