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心繫中原為興亡(七)
南居益極重養生,不僅生活規律,而且體心雙修。
天色剛蒙蒙亮,洗漱已畢的南居益,便漫步在港口處,時而憑海臨風,時而活動肢體,卻忽然發現肅立於暗色中的袁可立。
見袁可立一動不動,似是心事重重,南居益苦笑一聲,便輕輕走了過去,低聲對袁可立笑道:“禮卿起得這麼早?”
袁可立渾身一震,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說話的正是南居益,便苦笑道:“哪裏是起得早,幾乎是一夜未眠。”
南居益點點頭,瞅着袁可立苦笑道:“聽了沈東海的話,老夫昨夜睡得也不穩。”
袁可立喃喃道:“猜忌甚重,防範甚嚴,本心雖無,逼而反之。思守,老夫真的錯了嗎?”
南居益搖搖頭,看着東方即將破曉的黑沉海面,長嘆道:“禮卿所言非虛,揮師南海,建基台灣,收復呂宋,并吞安南,意在南洋,志在四海,雖是明臣,實則自立也。”
袁可立苦笑道:“這是基業,還有武力。”
南居益點點頭,仍然遙視遠方說道:“三戰征遼東,一戰平齊魯,南下滅西夷,西向卷藩國。步營兩萬鐵甲,騎營八千悍勇,五萬水師如匪,定邊軍的確已是衝天之勢。按照東海方略,還準備年後四面用兵,意圖耗時一載徹底控制南洋,將整個南洋變成我朝內海。若是全部實現,便是坐擁十萬狼兵,萬里幅員,千萬百姓的東海王了。”
袁可立點頭說道:“這麼說,老夫不是杞人憂天,思守也擔心定邊軍失控嗎?”
南居益沉默許久。說道:“東海對文人一向鄙薄,恐怕即是與其經歷有關,也是對吾等齒冷。讓他母子無依的是讀書人,在天子問策百般刁難的也是讀書人,領軍征戰遼東處處掣肘彈劾的還是諸黨文官,為逃避遼東罪責意圖構陷牽扯的便是吾東林。當然。還有激起齊魯民亂的士紳豪門、齊黨上下,以及染指海貿背後的文官聯手抵制打壓。”
袁可立點頭道:“所以東海才說,天子信之,閹黨用之,東林防之,豪門恨之。如今閹黨當權,東林投機,豪門俯就,定邊未來如何。唯有一靠天子信重,二靠東海操守了。”
南居益苦笑道:“故東海放言,別逼他造反。”
袁可立苦笑道:“你我為天子國家而憂,為東海定邊而慮,其心也善,其意也純,都有逼迫猜疑之舉,更何況是朝前夕惕的諸黨。野心勃勃的東林,還有南方萬千貪得無厭的世家豪門?”
南居益點點頭。對袁可立緩緩說道:“所以老夫才對東海寬容,也對禮卿之舉不附和,便是為日後留有餘地。如今朝局大變,諸黨依附權閹當朝秉國,東林投機東海圖謀反擊,魏忠賢和沈東海被雙方高高架起。不久之後便是二虎難容、朝野相爭的局面。”
袁可立點頭道:“閹黨忌憚東海上得天心,坐擁強軍,聲名顯赫,實力強橫,生怕他回朝奪權。定然會挑撥魏忠賢離間,威壓定邊不履中原。我東林卻生怕魏忠賢與沈東海和睦,擺出一副投靠拉攏、聯合定邊的架勢,便是要讓魏忠賢猜疑出手,便是要讓東海一怒反擊,然後坐收漁翁之利。南北方萬千豪門世家,更是貪瀆無恥,試圖藉著投靠定邊逼閹黨讓步盈利,再藉著朝廷的力量削弱定邊實力。想不到朝局變換,私心誤國,不知不覺中,朝中力量已是一中一邊,一朝一野的局勢了”
南居益笑道:“東海心裏清楚得很,所以一心開發南洋,除了供奉採購之外對中原之事一概不理,對閹黨的威逼和東林的謀算也從未反擊。也是禮卿沒有私心,一心擔憂朝廷和定邊,東海才對你譏諷表白,若換成別有居心的其他人,東海就算不蠻橫面對,也不會浪費唇舌口水。”
袁可立訝然問道:“閹黨這麼快就出手了嗎?”
南居益笑道:“你在台灣呂宋呆了四個月,老夫可是剛從福建回來,而且東海亦有自己的渠道。禮卿可知,南京的孫隆被勒令告老,寧波的吳權明升暗降,發配去看守皇陵,天子本意不許吳維賢丁憂,可是為閹黨以忠孝大義勸阻。明年老夫福建巡撫就要到期,至今朝廷尚未明確留任還是接替,若非廣州的曹化淳是信王所薦,又與魏忠賢關係不錯,恐怕早就奪了他廣州市舶司的差事。”
袁可立驚呼道:“這麼說,東海在中原的勢力,幾乎被一掃而空了。”
南居益嘆道:“朝廷向朝鮮派了大臣和內官,已經開始直接遙控藩國。毛文龍用一半兒的軍餉賄賂閹黨,才拿回了幾十萬兩銀子。孫承宗一心撲在寧錦,卻不知四方佈置已是漏洞百出,登萊沒了袁禮卿,天津沒了李汝華,朝鮮直面朝廷不再聽從鐵山命令,而在東林和閹黨的聯合推動下,東江軍輜重困難,在建奴的重點打擊下,已是傷亡過半。”
袁可立愕然半晌,喃喃問道:“鐵山現在如何了?”
南居益苦笑一聲,搖頭說道:“建奴南下遼南,東江軍孤身死守,你麾下的大將張盤、朱國昌,被建奴圍困在旅順南關,正欲同建奴死戰。孫承宗的兵力不敢東援,毛文龍的人馬無力救助,登萊水師縮在山東,依老夫看恐怕張盤危矣。”
袁可立大怒,瞬間高呼道:“沈東海呢,他也不管嗎?”
南居益苦笑道:“你若是肯收起敵意和顧慮,好好同東海談談,便知道東海看似在南洋鬧得歡騰,實際上始終心繫中原,卻是分身乏術、進退兩難哪。”
袁可立冷笑道:“上有天子撐腰,下有水師勁旅,便是魏忠賢亦不敢直接和他翻臉,遼南旅順危在旦夕,他還有什麼好為難的?”
南居益沒好氣道:“能不能先收了你的天子國家,多替東海和定邊軍考慮考慮。遼東危及。非是力不能及,還不是朝爭惹出的人禍?東林當政,要麼看不起東江鎮的作用,要麼想奪了鐵山的基業,對毛文龍不僅不支持,還要左卡右卡。魏忠賢為打擊東林。必須佈局讓遼東大敗,從而逼孫承宗辭官,也是對鐵山百般刁難。為了遼東,東海創建了鐵山,捆住了朝鮮,自己南下為孫承宗劫掠銀子,可你們呢?”
見袁可立不說話,南居益怒道:“一邊坐享其成,一邊懷疑人家造反。一邊算計人家軍力。老夫問問你,武之望為何不助鐵山,孫承宗為何不救張盤?”
袁可立苦笑道:“孫稚繩兵馬雖重,卻難堪大用,不敢離了寧錦防線。武之望看不起鐵山的作用,也怕毛文龍學沈東海,獨立鐵山自立為國。”
南居益怒道:“恐怕另一個原因,便是想坐視遼南危及。逼沈東海北上參與遼東,一為遼西緩解壓力護住孫承宗。二為破壞魏忠賢佈局,逼沈東海和魏忠賢敵對,從而撐住東林的大旗吧?他們明知道沈東海入遼,便是表態與魏忠賢為敵,為何還屢屢覬覦定邊軍,消耗鐵山實力引誘東海支援。”
見袁可立無語。南居益收起怒氣,搖頭嘆道:“東海說得好,為公而行惡舉,為私而操卑鄙,從結果來說又有什麼區別。魏忠賢為私。諸黨為私,東林為私,即便孫稚繩和袁禮卿為公,還不是一丘之貉?老夫自從瞧上了沈東海,便第一次後悔當了東林君子。”
見南居益憤怒,袁可立苦笑道:“東林雖然不堪,總有為國的君子,閹黨上下卻都是利欲熏心的小人。思守,你也看到了東海的實力,還有定邊軍的勢大難制,你就敢保證定邊軍日後沒有謀逆之心嗎?”
南居益哈哈一笑,衝著袁可立搖頭說道:“諸黨也好,閹黨也罷,包括東林在內,若論為天子國家的貢獻,當世誰比得上熊廷弼和沈東海?老夫不敢為定邊軍作保,可是與其擔心沈東海,老夫還不如先擔憂國內的公私之心。”
不知不覺間,天色早已放亮,當號角一聲聲響起,會安城內外,會安港內外,一齊隨着雄壯的號角轟然而動,安南聯邦正是成立的腳步已是越來越近了。
南居益興奮地說道:“禮卿,你既然也認同東海的方略,便不妨暫去忌憚,先學學老夫,認可他,參與他,引導他,幫助他,讓沈東海成為大明的棟樑,讓定邊軍成為大明的砥柱。你好好想一想,每年千萬兩的白銀,通達四海的商路,無窮無盡的礦產桑麻,源源不斷的糧食海鹽,致勝萬里的勁旅水師,這才是我大明的希望所在。”
袁可立失笑道:“你到不像巡撫,簡直就是第二個沈東海。”
南居益哈哈笑道:“遼東沒了可復奪,九邊頹廢可復振。天子是萬曆還是天啟有什麼區別,朝堂是閹黨還是東林有何分別,唯有吾皇明復興,唯有吾華夏復張,才不負你我大志。沈東海為了這些,扔下了威海伯,拋開了定邊軍,捨棄了鐵山朝鮮,老夫一個區區東林身份、福建巡撫又算得上什麼?”
袁可立苦笑道:“你長篇大論和老夫說這些作甚?”
南居益笑道:“鐵山有變,遼東有失,天子必起複禮卿。等禮卿再入中樞,希望你不為閹黨,不為東林,只是一個純粹復興皇明的賢臣。”
袁可立低聲問道:“定邊軍呢?”
南居益笑道:“西夷殖民四海,總督軍政獨立,也未見哪個亂國篡權,我大明的包容還不如西夷嗎?再說,若去巡撫之職,定邊還有老夫。”
當號角戰鼓齊鳴,山呼海嘯開始發動聚集,南居益扯了扯袁可立笑道:“走,去見一見安南聯邦的氣勢。”
袁可立無奈搖搖頭,隨着南居益向內走去,低聲苦笑道:“希望是我大明的安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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