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心繫中原為興亡(六)
番邦雖非中原,卻從不缺爭權奪利,國主雖非天子,卻也少不了王朝更易。奉天殿之人都不是傻子,大多也是歷經陰謀血雨才興旺不衰的豪門貴族,甚至還有一些飽讀詩書、精通史籍的賢才,自然將堂上的一幕幕明爭暗鬥瞧了個清楚。
天子帝師喧賓奪主,強軍之帥刀光劍影,封疆大吏作壁上觀。而一眾定邊軍將領,或是尚存忠義,或是跋扈憤怒,或是無所適從,直接將上國重臣爭權內訌,上國將軍意見不一的苗頭,暴露得一目了然。
於是,數百人雖然不敢亂動,卻紛紛目視交流,不是微微頷首,嘴角偷笑,打起了聯絡結盟、趁機漁利的念頭。
沈重正和袁可立唇槍舌戰,忽然冷眼瞧見堂下諸人暗潮湧動,便緊皺眉頭揚聲冷哼,雙目如同利劍鑽心,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來回掃視,終於嚇得他們凝神低頭,再也不敢弄鬼。
三位上國重臣內里如何,他們自然不知根底,可是巡撫福建的南大人不言不語,教諭天子的袁可立大義凜然,而威海伯爺可是坐擁強軍,可對他們生殺予奪的。僅僅為了反擊袁可立,威海伯便當堂斬了黎神宗,賞賜了莫敬宇,更將幼主莫王敬宗攆出奉天殿,蠻橫霸道地坐在了王座上。
信手殺人可立威,軍威赫赫可滅國,這自然比袁大人的諄諄教導,更加直接也更加犀利。因此聽到沈重的冷哼,他們立即知道,最起碼此時應當如何選邊。
沈重大模大樣坐在王座上。身子向後愜意仰靠。一隻手托着下巴。一隻手敲擊着扶手,笑吟吟地說道:“莫王乃天子臣,安南乃大明地,袁大人所言忠義,爾等當秉持之,牢記之,不可須彌背離。”
聽了沈重的話,袁可立心中一松。滿意地撫須而笑。
沈重接着笑道:“然,吾代天行事,安南國事,台灣一言而決,生殺予奪,皆在東海一心。至於其他,爾等聽聽也就算了。”
袁可立神色一變,狠狠盯着沈重怒視,沈重卻不理他,揚聲高喝道:“天子有旨。諸臣聽封!”
聽沈重忽然拋出聖旨,數百人頓時轟然跪倒。趴伏在地上敬聽。沈重也不起身,瞅了瞅袁可立和南居益,便得意洋洋喝道:“天子口諭,占城併入交趾,命阮福源鎮守交趾行省,上扶莫王下撫黎庶。”
阮福源和莫敬恭皆是一愣,想不到沈重竟然將交趾給了阮氏,可是兩人複雜地對視一眼,阮福源便膝行兩步,上前叩首道:“下臣謝天子隆恩,下臣謝威海伯恩德,必殫心竭力輔佐莫王,為大明天子效命!”
沈重點點頭,揮手命阮福源退下,便繼續喝道:“命莫敬恭鎮守暹羅行省!柬埔寨併入寮國,命鄭林鎮守寮國行省!命莫敬宇鎮守緬甸行省!其餘諸部頭領,任由爾等封賞,可為中樞大臣,可為地方官吏,助爾等管理民生賦稅。其餘諸部漢民,可為行省將軍,可為地方駐軍,助爾等穩定大局,討伐不臣。”
莫敬恭、鄭林、莫敬宇,也學着阮福源的調子,連忙跪伏稱謝。兩邊數百貴族頭領,也紛紛叩頭領命。
沈重哈哈一笑,點頭笑道:“爾等主政一方,首要之戒,當尊漢民。凡地方漢人,當尊之護之,不可殺戮,不可治罪,不可拘役,不可輕辱,旦有違反,損物賠銀,損身肉償,損命折命,當加罪十倍以警之!”
阮福源四人嘴角一咧,隨即不理轟然喝彩的漢人,以及憤憤不平的蠻夷,立即叩頭喊道:“小臣謹記,不敢違拗!”
沈重笑道:“政要之次,當推行儒學,習大明語言,易大明風俗,傳大明學術,凡成績優異者可入中樞,凡成績次優者可主地方,凡子弟入學之家,可律法護佑,減免賦稅。”
聽着沈重溫和的教導,袁可立和南居益暗暗點頭,而阮福源四人卻不由心中一寒,看來威海伯不僅要地要民,還要斷了諸國的習俗傳承。四人心知,若推行此令,幾十年之後,漢學昌於官吏,漢風行於地方,安南不僅武力受制於大明,便是人心也要依附大明。可是此時,四人又哪裏敢說個不字,只得低頭領命。
沈重揚聲喝道:“政要之三,便是行王道一統,杜絕地方叛亂疏離。民不敬可治罪,世族不從可滅門,官吏不聽可罷黜,地方叛亂可征伐,爾等不行吾自誅之。凡有抵制抗命者,當不枉不縱,若力有未逮,可訴於定邊!爾等知否?”
阮福源四人領着數百家長酋首,一齊跪拜高呼道:“下臣定當遵從!”
沈重哈哈一笑,然後起身大步上前,傲然立在台階上喝道:“剛才說的是政要之本,現在老子便說說民政之首。”
見諸人皆是畏服聆聽,沈重便揚聲說道:“有主之地,老子要三成,地方留一成!無主之地,新開之田,皆化為王田,老子要四成,地方留兩成,耕種百姓留四成!一年一算,老子命人抽查,旦有藏匿應付,旦有不能足額,老子便治爾等的罪責!輕者殺頭,中者滅門,重者屠族,若不怕定邊軍的火器大刀,便不妨儘管試試。”
聽到沈重賦稅的額度,堂下諸人不由轟然咂舌,議論紛紛。阮福源四人對視苦笑,一時躊躇不前,不敢立即應命。他們當然知道,若是推行此策,催繳定邊軍所需,積蓄地方實力,便須威逼世族納糧,驅使百姓開荒。到時候,別說收拾異族人心倚為腹心,以圖謀紮根異國東山再起,就是自己能不能生存下去,都要仔細思量。
袁可立聽了,心裏也是一緊,連忙扯了扯沈重。低聲勸道:“東海。賦稅過高。不妨稍稍降低,以防人心不附,再起叛亂。”
沈重故意揚聲冷笑道:“安南之地,氣候潮熱,濕潤多雨,且土地肥沃,不僅播種多收,亦可一年三熟甚至四熟。六成糧食。已足夠百姓活命。再說,若是肯賣力砍伐林木,開耕荒地,便可抹平賦稅,他們不過是懼怕勞碌推脫罷了。既然都不願意,那老子就讓定邊軍去收,瞧一瞧老子能不能收足?”
阮福源四人苦笑一聲,雙膝挪動上前,連連對沈重叩首,然後阮福源瑟瑟說道:“回伯爺的話。臣等席捲安南諸省后,百姓傷損實多。如今已經地多人少,民力不足。別說開墾山林荒地,便是耕種自家土地,都已十分勉強。四成實在太高,安南並歸中原,人心尚還不穩,若推行此政,唯恐百姓不滿,再起了不軌之心反失了恭順大義。”
沈重忽然一笑,似乎十分開明,絲毫不怒四人的勸諫,只是笑吟吟說道:“安南之地若托歸於漢民,老子便只收一成!”
阮福源四人一愣,袁可立卻與南居益對視一眼,終於明白沈東海司馬昭之心。利誘安南百姓開荒,威逼安南百姓投獻,目的既為了糧食桑麻,也為了推行華夏殖民。為免稅賦而開墾,為避賦稅而獻地,既增加了安南糧食產量,還收復了安南漢民之心,並順手得了大片開墾的良田,用以引誘中原商賈經營。
見四人還要諫言,沈重揮手喝止,不耐煩道:“田賦即是如此,老子沒心思和你們算計。誰覺得太重,不妨去求求漢民,或者下死力氣砍林開荒就是。”
四人無奈領命,沈重笑道:“莫敬宇,除了糧食,便是緬甸的金銀和煤鐵,以及寶石。聽說緬甸有煤礦鐵礦,還有紅寶石礦,回去以後當組織百姓,給老子盡數挖掘,以滋軍用。”
莫敬宇苦笑着點點頭,無奈地說道:“小臣遵命,回去便辦理。”
沈重笑道:“還有,在靠海處選擇地點,照着會安港的模樣,給老子修築一個港口。”
莫敬宇愕然道:“伯爺,可是要組織海運嗎?”
沈重揚聲笑道:“非僅海運,欲以此為基地,征伐孟加拉和天竺罷了。老子許你整軍備戰,等你準備好了,老子便領着定邊軍為你壓陣,咱們一舉吞併西面大國如何?”
見莫敬宇領命,沈重便指着左右笑道:“屆時爾等皆可出征,若有所獲,無論土地奴隸,皆有爾等一份便是。”
此次定邊軍攪動中南半島,雖然諸位頭領皆成亡國之家,可是依靠戰亂和投順,他們個個撈得不少。聽到沈重意欲西征,並許以重利,不由皆是轟然而贊,紛紛對沈重感恩戴德。
沈重不耐煩道:“行了,老子累了,爾等若有他事,盡可去請示李總兵,第一支駐守安南的定邊軍,便是李晟的騎兵營。至於其他,等明日安南聯邦成立之後,爾等可與阮福源、熊玉階商量。”
瞧着沈重煩悶,數百人肅然而退,終於讓亂鬨哄半日的奉天殿清靜了下來。
等奉天殿恢復了冷清,袁可立皺眉說道:“東海,左丘明有言,民畏其威,而懷其德,莫能勿從。你剛剛席捲吞併諸國,戰亂中傷亡流失百姓何下百萬,不考慮與民休息恢復民生,便刻以如此重負,小心安南人心不服。”
沈重冷笑道:“左丘明說得好啊,當真是至理名言,果然威在前,德在後,我還沒威壓夠呢,如何有興趣懷德?再說,安南人心不附,大人還千防萬防,安南若人心歸順,我還不得成了亂臣賊子嗎?”
袁可立苦笑道:“老夫也是未雨綢繆罷了。東海,七萬精銳定邊軍,十餘萬安南僕從軍,千餘萬安南百姓,據守台灣呂宋,吞併安南數國,還有無敵的水師和規模超前的匠作營、工坊。”
沈重冷冷說道:“那又怎樣?”
袁可立咬咬牙,終於說道:“老夫知道自己招人煩,可也是為了天子國家。東海,操莽當初豈有反意,趙匡胤怎知黃橋兵變,便是東海操守老夫信得,你麾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將領,一旦習慣了無拘無束、自大自在的海匪生活,你又如何保證定邊軍不反?若是定邊軍肆虐南洋,那可是比建州的危害更甚矣。”
沈重冷笑道:“定邊軍便是反了,也不過是稱霸南洋。請問大人,朝廷不出一兩餉銀,不置一件兵甲,不造一艘戰船,憑什麼想控制自生自滅的定邊軍。這南洋本無主,安南本就是獨立藩國,便是老子稱王稱霸,又挨着大明何事?”
袁可立忍着氣道:“若無天子,世上哪裏有定邊軍。若非天恩,定邊軍豈能攻略南洋?”
沈重哈哈笑道:“天子信我,閹黨用我,東林防我,豪門恨我,所以便是大人所說有理,那也是天子和我的事情。天子尚未猜疑,袁大人又瞎操什麼心,你又憑什麼干預南洋之事?”
袁可立冷哼道:“南洋既屬皇明,便是皇明之地,安南既歸華夏,便是華夏之民。我大明華夏之事,天下人都管得,老夫如何不能管?”
沈重嘻嘻笑道:“南洋是天下人佔據的嗎,安南是袁大人吞併的嗎,你們一分銀子不出,一分力量不盡,一滴血汗未留,最後卻理直氣壯地接受,倒要請教大人,您這是什麼道理,難道沒聽過不勞而獲乃為恥嗎?”
南居益瞧着沈重還要譏諷,而袁可立紅着老臉還要堅持,便急忙勸和道:“都是為了國事,咱們何必爭執?”
沈重搖頭嘆道:“文官一向無恥,今日方知文人的臉皮。三寶太監縱橫四海,是文人毀了開海和寶船。臣權威逼皇權,文官把天下弄得頹廢不堪,還要把髒水都潑到天家身上,自己做那忠良義士。吾和熊廷弼底定了遼東,東林自己弄權失了遼東,結果熊廷弼冤死,我卻被貶斥。我定邊軍成了海匪強盜,剛剛在南洋安南立足,袁大人便再承認草民是威海伯,天地會是定邊軍,生怕老子造反,一心想將到手的好處交給朝廷百官。既然如此,當初為何不為東海和定邊出頭?”
見袁可立臉色鐵青,沈重默然一嘆,搖頭說道:“禮卿先生,您是忠臣能臣,卻為了防我壓我,肯當眾拆台,任由蠻夷看咱們的笑話,也不怕他們私下串聯不軌,動搖了安南大局。你都如此,那些朝野的腐儒就更不用說了。”
見沈重失落而走,南居益連忙問道:“東海,你與禮卿的爭執,會不會讓蠻夷滋長野心。”
沈重回頭冷笑道:“野心一直有,只是定邊軍可不怕辛苦殘忍,自肯冷血除草的。南大人,我從未否認過定邊軍乃是王師,我始終堅持南洋歸屬大明,我經營海上所得大半兒供奉了內帑,我訓練強軍征戰遼東攻伐南洋,可是若繼續如此下去,禮卿先生所慮也有成真的一天。”
袁可立愕然道:“你這話何意?”
沈重長嘆道:“猜疑甚重,防範甚嚴,眾口鑠金,無處可辨。禮卿先生,一旦天子朝廷忌憚重重,東海若不願屈死,當如何避難?”
瞧着袁可立目瞪口呆的神情,沈重搖頭低聲呢喃道:“大人既然明白,便別逼我造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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