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9章 信任
天已經亮了。
張寬仁靜靜的看着窗外綻放的臘梅花。
臘梅香氣濃郁,但花骨朵卻是樸實無華。唯有這樣花,才能在寒冷的冬季綻放吧。忍受酷寒、耐守寂寞,冰冷的冬雪只是它的陪襯。
今天是張家灣教眾死難的頭七,過完今天,他就要離開了。
突然,外院傳來怒氣沖沖的聲音:“他說他會治痘瘡,明尊弟子裝神弄鬼,都欺負到我周家堡門上來了。”
張寬仁聽的清楚,滿臉無奈,自言自語:“還是免不了要出面啊。”那是周子旺的大弟子兼義子周才平的聲音。
他推開房門,張金寶已候在外面。他聳聳肩攤開手:“被點着名字罵上了,不出面不行啊。”
張金寶低着頭:“都是月兒招惹的事情,那小和尚來歷不明,帶到周家堡來惹出這麼多麻煩。”
張寬仁走在前面,慢條斯理的說:“他是月兒的救命恩人,我這麼做也是沒有辦法。我們明尊弟子與彌勒宗教眾不一樣,不能隨便讓外人入教。”
明教招收新教眾考核很嚴,不像彌勒教只要百姓願拜彌勒教就算入教。也因此,明教發展很慢,但內部非常團結,常說明尊弟子親如兄弟姐妹。
張金寶見他沒有責怪之意,暗自鬆了口氣,小聲說:“月兒很擔心小和尚。”他被月兒哀求的沒辦法,答應她在光明使面前給鄭晟再說幾句好話。
院子裏傳來打鬥聲,張寬仁微張開嘴,但什麼話也沒說,加快步伐朝外走。
“張舍來了,讓張舍親口說,這個假和尚是不是明尊弟子。”
張寬仁的身影一現出來,立刻聽見周才平的聲音。
周子旺喝道:“才平,不得無禮。”
張寬仁看清楚院子裏的場面。
十幾個青衣漢子分立左右,秦管家貓着腰候在周子旺身前。正對面,鄭晟被五花大綁,臉上浮腫,能看見明顯的掌痕,怒目相視,兩隻眼睛像要噴出火來。
周子平冷笑站在鄭晟身前。
鄭晟吐了一口血痰,罵道:“日,老子什麼時候說是明尊弟子?”今天真是被打慘了,他現在算明白了,這大少爺在藉著他向明教撒氣。
周子平不理睬他,朝周子旺道:“義父,他要是會治痘瘡,還會到周家堡來當奴僕?秦管家不想孫子被送走,才故意裝糊塗相信他的鬼話。”
秦管家不想露頭,但被點了名字躲不過去,小聲嘀咕:“小公子染痘,我只是想有一線希望也不能放棄啊。”剛才為了孫子熱血上頭,他現在也沒了底氣。
鄭晟畢竟是張寬仁帶過來的人,周子旺看向張寬仁。
“他不是明尊弟子,我已經向堂主說過。他是我教內兄弟救的流民,”張寬仁朝周子旺拱拱手,“他會不會治痘瘡,我並不清楚,……”
他轉過臉,看見了鄭晟期盼的目光正緊盯着他,眼神中散發出來強烈的渴望和自信,讓他有片刻的猶豫。
“我會的!”鄭晟大聲喊,漆黑的眼睛中像有烈火在燃燒。人生,總有這樣的需要別人信任的時刻。
真是個倔強的少年,這樣的人通常不會撒謊,張寬仁突然覺得應該給這個少年一次機會。
“這天下奇人數不盡數,小公子危在旦夕,既然他說他會,何不讓他一試。”
周子旺臉上陰霾密佈,聽張寬仁此言,想了一想,微微額首道:“張舍此言有理。”
鄭晟使勁掙了一下,喊道:“我的本事,你們聞所未聞!”
張寬仁這番話說出來容易,但無論他怎麼撇清與鄭晟的關係,人是他帶到周家堡來的。染上天花的人未必會死亡,如果周家公子活下來了,當然皆大歡喜,如果周家公子死了,難保周子旺不會記恨他。
周子旺吩咐:“解開他的繩子。”
周才平一臉忿怒,很不服氣,道:“義父……”
周子旺臉往下一沉,“解開!”
鄭晟道此刻才算是猜明白了周家堡這幾個人之間的關係。
周才平是周子旺的義子,所以被稱做大少爺。患病的周家公子聽上去應該是周子旺的親兒子。義子怎麼也比不上親兒子的性命重要啊,他瞅着周子平冷笑:“大少爺,你這是不想救小公子啊。”
“你……!”周才平唯恨自己剛才打輕了。
一個青衣漢子上來解開繩子,鄭晟活動有些發麻的胳膊,清清嗓子道:“我要菊花、升麻、葛根、沙參、麥冬、蜂蜜、細鹽、人乳和烈酒。”
這是他正兒八經第一次治病,又關係到自己的性命,心中其實非常緊張。他隨口叫出這些藥材,是多出來一個心眼。經歷了這麼多,他防範心理越來越足,用來續命的秘方不能輕易的泄露出去。
“嗯,還要一個乾淨的房間熬藥,”他環視四周,“讓秦十一來幫我。”
周子旺心裏本沒報多大希望,但見鄭晟弄的如此神秘,倒是增添了幾分相信。醫家秘術,通常不示於人。治痘瘡的法子,天下聞所未聞,莫說千金,就是萬金也買不到。
他擺手吩咐道:“秦管家,照小師傅的吩咐做。”
鄭晟又道:“天花傳播很快,莊子裏凡是染上痘瘡的人要隔絕開,讓‘熟人’照料,等我的葯。其他人不能靠近,照料病人的‘熟人’也不能隨意走動。”
‘熟人’是指得過天花的人,已能免疫。對付天花要以預防為主,治療效果不明顯,鄭晟心裏對自己的法子沒多大把握,現在唯有放手一搏。
周才平忍不住譏諷:“還不是要把患病的人送走。”
現在鄭晟已經無心關注這位大少爺。人生中有許多機會不容錯過。
秦管家安排人去買鄭晟要的東西,周家堡有兩個郎中,不知道能否備齊藥材,要是缺葯還要安排人去縣城裏買。
鄭晟先朝張寬仁拱手表示謝意,再朝周子旺施禮道:“老爺帶我去看看小公子吧。”
走進里院,鄭晟才意識到周家有多大,他到過的地方連入門都不算。穿過門樓和兩排廂房,裏面分左右兩個空曠平坦的場地,擺放了些石墩和石鎖,像是練武場。
周子旺邊走邊說:“我前日去張家灣,回來時聽說犬子突然發熱,已經預料到不好,昨夜痘瘡終於發出來了。”
鄭晟神色嚴肅,嘴裏答應着:“嗯,那正是前兆。”
再往裏是一排石頭房子,又繞了幾圈,周子旺指着一間緊閉的廂房道:“犬子叫周順,就在裏面。”
他推開門領鄭晟進去。屋裏燃着火盆,很暖和。兩個婦人坐在床前,臉上有些疤痕,那是天花留下的痕迹,這兩個人都是“熟人”。
周子旺站在門口沒有往裏進,鄭晟才醒悟過來,周子旺臉上光滑,應該沒得過天花。
他走到床邊,看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窩在被子裏,用疲憊的眼神看着進來的陌生人。
這就是小公子了,鄭晟細看他臉上佈滿了紅色的丘疹,確實是天花瘡才發出來的模樣。
“我是大夫,不要怕。”鄭晟小心的撥動小孩的頭,見他兩邊耳後也都是紅疹。
他沒想到自己這個舉動讓在門口觀望周子旺的信心又多了一分。他臉上光滑,一看就是沒得過痘瘡,敢如此親密接觸染痘者,肯定有所倚仗。鄭晟打過疫苗,當然不怕
周順額頭很熱,鄭晟起身回到門口,朝周子旺說:“丘疹剛發出來,要儘快用藥,這座屋裏不要進人了,老爺也不要再來。”
周子旺神色緊張,問:“能治嗎?”
鄭晟點頭,回答的很乾脆:“能治。”既然上了賭局,不如把砝碼再加大點。只要不是烈性天花病毒,即使不治療也有六成的痊癒率。
“賭成了名聲就出來了,賭不成再想辦法,實在不行就逃出去,總要想辦法活下去。”
這十幾天驚險的經歷已經悄然改變了鄭晟,讓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抱有警覺心。
他懷着複雜的心思回到秦管家專門騰出來的房間。熬藥的砂鍋、磨葯的石缽等等一應俱全,兩個赤腳郎中過來聽吩咐,想看看能治療痘瘡的神醫長的何等模樣。
鄭晟把他們全趕出去,讓秦十一先燒火煮菊花湯,再把那幾味葯亂抓一把放入另一個砂鍋加水熬。
屋子裏幽暗安靜,柴火燃燒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他把懷裏的痘痂掏出來放在石缽中研磨成粉末狀,再把乳汁倒進去調均勻,這就是種人痘的“水苗”。
靜靜的等了半個多時辰,陽光透過窗戶在屋裏投下幾道亮斑。
鄭晟長吸一口氣,對秦十一道:“好了,別燒了。”
燒開的菊花湯已經放溫和,那一砂鍋亂七八糟的葯快熬幹了。鄭晟提着調好的“水苗”和菊花湯走出門。
秦管家和兩個郎中一臉期盼候在門外,周子旺和張寬仁在不遠處說話,看鄭晟出門也都朝這邊看過來。周才平站在練武場中朝他冷笑。
秦管家勾着腰問:“小師傅,葯熬好了嗎?”全然不見昨日的傲慢的模樣。
“我肚子餓了,秦管家能給飯吃嗎?”
秦管家想起前兩天的虐待,老臉一紅,露出黑乎乎的牙齒,笑道:“有的,馬上就來。”他偷看周圍的幾個人,突然壓低聲音道:“鄭郎中,您大人大量,別跟老漢我計較,我以前沒長眼,郎中要還記恨,就抽老漢幾巴掌消消氣。”
他真放得下臉。他已經得罪了大少爺,但眼光犀利。如果鄭晟真有奇妙的醫術,很快會成為周家堡的大紅人。
彌勒教傳教,主要用三個方法,一是勸富戶賑災,二是行醫治病,三是占卜預言。鄭晟要真能治天花,只要肯入教,地位比周子平只高不低。
鄭晟不明就裏,看秦管家說的這麼可憐,氣消了大半,說:“嗯,我現在去給小公子上藥,回頭吃飯。”
秦管家一拍腦袋:“好,好,這就去辦。”
鄭晟轉圈來到溫暖的廂房中,小男孩還在高燒。他用竹絲夾住棉花蘸上“水苗”小心放入周順的鼻孔里,上好葯后,吩咐那兩個僕婦:“小公子口渴的時候喂他菊花湯。”
“是。”
上藥就是這麼簡單,讓天花病毒的抗體在周順的身體裏繁殖。
剩下的就要看這小男孩自己的造化了,包括他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