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浮雲堂
浮雲堂離滄浪園不算遠,穿過一道花廊,步行半炷香便可到。
傳說佛門聖樹有四種:一是佛祖誕生處的樹,名無憂樹,二是佛祖成佛處的樹,名菩提樹,三是七葉樹,四是娑羅樹。眉心望着眼前浮雲堂寂寥的小院,一株巨大的菩提樹遮天蔽日,柔和的晨曦從大片大片的菩提葉中漏下斑駁的影子,風移影動,恍如隔世。
柔情百轉夢難成,似水碧天浮雲輕。小窗清風月如雪,白髮蒼顏哭此生。
時光迴轉,她竟感覺從未有過的安寧。
可以有一個機會彌補,多好。
眉心笑笑,正要進門,忽有個高大的身影站到她身側,黑着一張臉,眼神冷颼颼有很嚇人。
這混蛋,還真是陰魂不散呢!
方才她一腳踩空,順勢就……咳,“不小心”把尚玉衡給踹下河了。
眉心眼眸低垂,有意讓尚玉衡先進去。尚玉衡卻像是跟她耗上了似的,她不動,他也不動。
眉心有點惱了,這男人到底想幹嘛?
前世,她聽說京都的美人都是小蠻腰,她硬生生餓成皮包骨。她又聽說男人都喜歡溫柔賢淑的女子,她走路小碎步,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她還聽說尚玉衡外頭那些兄弟都是達官顯貴,一擲千金,她費盡心機搜羅來各種奇珍異寶往尚玉衡房裏送……
她為個男人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尚玉衡卻連多看她一眼不肯。現在倒好,她撕破臉皮大吼大叫,撒潑耍賴,尚玉衡竟反倒對她……對她感興趣了?
呵,難不成尚玉衡有受虐的怪癖?
“二少夫人,時辰不早了。”魯氏在後面無表情地催促。
喜鵲忍不住“噗嗤”笑了。
眉心咬咬牙,小心提着裙裾跨過門檻。
浮雲堂的門檻很高,高與膝齊。門檻兒是護家的神,不能隨便踩蹋……眉心默念著兒時魯氏教她的老規矩,盡量忽視身旁那人的存在。想起來也挺可笑的,前世她心念念的是尚玉衡,最陌生最不了解的也是尚玉衡。這男人定是氣惱方才的事,要尋機會給她難堪吧?
無聊。
穿過高大茂密的菩提樹,正對着的是佛堂。每日平旦,尚老夫人就跪坐在佛堂誦一個時辰的經。向左側走十步就是花廳,孫婆子已快一步進去向羅氏復命。
眉心不想進花廳,就靜靜站在佛堂門口,聽裏面傳來的單調而有韻律的誦經聲。
浮雲浮雲,集於扶桑。扶桑茫茫,日暮之光。
非日之暮,浮雲之污。嗟我懷人,猶心如蠹。
浮雲浮雲,集於咸池。咸池微微,日昃之時。
非日之昃,浮雲之惑。嗟我懷人,憂心如織。
浮雲浮雲,集於高舂。高舂濛濛,日夕之容。
非日之夕,浮雲之積。嗟我懷人,憂心如惄。
時間彷彿凝滯了,偶有幾隻小鳥飛來,落在茂密碩大的菩提樹上,愈發顯出小院的寂寥。眉心不禁想起娘親容氏住的月池,每個角落都種滿花草樹木,春有桃花,夏有薔薇,秋有瘦菊,冬有寒梅,一年四季花開不敗……熱鬧歸熱鬧,給她感覺卻如同眼前的小院,很寂寞。
她,到底還是有點想家了。
“呀,怎麼站在外面不進來坐啊?”一道略有些尖細的聲音打破靜謐。
眉心淡淡抬眸,終於來了。真是想安靜一會兒都不行呢!
來的人正是羅氏。
她今日着一身紫色的繁花齊胸襦,肩披金色薄紗,寬大的衣擺上銹着紫色的花紋,頭上插着鏤空飛鳳金步搖,隨着蓮步輕移,發出一陣叮咚的響聲,愈加稱得整個人雍容華貴。左右兩個容貌艷麗的少女,身後十多個丫鬟婆子如眾星捧月,貴氣逼人!
“你就是玉衡侄兒的媳婦眉心吧,讓伯母瞧瞧,當真是個我見猶憐的大美人呢!”羅氏上前親呢地拉住眉心的手,圓潤的臉上笑意盎然,恍若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前世,眉心就被羅氏的樣貌迷惑,以為是個和藹高貴的夫人,可實際上……
眉心懶得跟這女人廢話,也不想當著老夫人的面翻臉吵鬧,索性當沒聽見。
羅氏似對眉心的冷淡毫不在意,依舊笑得親切無比:“嘖嘖,伯母我真是越看越喜歡,只可憐……唉,有些人啊,不識好歹……”
這就是羅氏比孫婆子高明之處。孫婆子的精明強悍都露在臉上,掛在嘴上,稍一激怒就跳腳大罵。雖然討厭,卻不可怕。而羅氏這個女人心機就藏得深了,永遠笑如春風,和藹可親,說出的話也溫溫柔柔的,讓人聽了又舒服又感動,不知不覺就被她牽着鼻子走了。
前世眉心就是聽了羅氏的話,愈加覺得委屈,真心把羅氏當成親人,感激涕零。再見着尚玉衡,就整日繃著一張苦大仇深的討債臉,誰見了會喜歡?
而尚玉衡呢,這門親事他本就不情願,對羅氏這個女人亦是厭惡至極。羅氏幫眉心當面指桑罵槐地罵他,他自然就把眉心歸到羅氏一流,哪還會有臉色?
除此之外,羅氏特意跑來佛堂跟着說這些話,當然是說給裏面的老夫人聽的。
尚老夫人偏愛尚玉衡,而對羅氏所生的尚開陽一直不冷不熱的。其實這也很正常,尚玉衡父母早亡,他是老夫人一手帶大的。老夫人可憐這孩子孤苦無依,又無爵位可襲,多有照拂也是應該的。但羅氏心中有一層不能為外人道的隱憂,令她寢室難安。
尚開陽娶的是羅氏娘家的親侄女小羅氏,本是親上加親的好事。誰想小羅氏嫁進尚家三年多,無一男半女。四處求醫問葯,肚子還是沒半點動靜。若是眉心搶先一步誕下子嗣,依尚老夫人對尚玉衡的偏愛,難保不會將國公的爵位傳給尚玉衡的兒子。
一想到此事,羅氏就恨得牙痒痒!
她費盡心機挑撥眉心與尚玉衡,不僅是給老夫人難堪,更是不能讓尚玉衡先有子嗣!
這種滿肚子算計的女人,眉心真真一點都不想招惹。反正她不怕得罪誰,更不想巴結誰,繼續耷拉着眼皮裝死。
羅氏臉皮再厚,這時臉上也有點掛不住了。
她先前聽孫婆子說沈家這位小姐像是個不簡單的,她還不信。一個商戶女能有什麼了不得的見識?連唬帶嚇的,還愁拿捏不住?可現在看來,這賤丫頭確實不尋常,新婚之夜獨守空房竟還能跟個沒事人似的?大概是皮糙肉厚的沒什麼廉恥心,那她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羅氏輕咳一聲,她左側着鵝黃襦裙的少女立即嬌嗔道:“娘,哪有當眾揭人家傷疤的?”說話的是羅氏的女兒尚家大小姐尚月芙,身形眉目都酷似羅氏,生得圓潤白凈,笑起來嬌憨可愛。
尚月芙今年已十七,比眉心還要大兩歲,婚事卻遲遲未定下來。自然是因高不成低不就,眼光挑剔得很呢!
“就是!就是!”羅氏左側的兒媳婦小羅氏也跟着附和道,“這種事,對我們女人家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若是換作我,早羞憤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哪還有臉見人?”
這小羅氏年紀還不到二十,穿着一身薑黃的夾衫,挽着團髻,竟顯得比身旁的婆婆羅氏還要老氣。又因整日喝葯,整個人顯得懨懨的沒精神,一雙眼睛卻又冷又毒,說出的話也陰陽怪氣。
喜鵲一聽就不樂意了,唉,你什麼意思?是說我們家小姐不要臉是不是?
不等喜鵲開口,魯氏及時將她扯開。
之前眉心敢毫不客氣地抽孫婆子兩個大嘴巴,那是因為孫婆子再橫,也只是個下人。可羅氏就不一樣了,她不是尚家的主事夫人,更是長輩。眉心裝死不搭理她,這女人最多嘲諷幾句,再暗中給眉心下套子、使絆子,總之明面上是不會鬧得多難看的。
但若喜鵲敢放肆,羅氏絕對不過放過“打狗給主人看”的機會。
果然,雖然喜鵲話到嘴邊還沒說出來,眼尖的小羅氏已察覺到了,陰惻惻道:“沈家妹妹身後的小丫頭似乎對我剛剛說的話很不服氣啊?有什麼不滿的,說出來聽聽?”
喜鵲憋得滿紅通紅,沒吭聲。
小羅氏豈肯就這麼算了?咄咄逼人道:“難道我哪裏說錯了嗎?女人家若是連絲毫廉恥心都沒有,還有何臉面苟活於世?況且就算是我說得不對,也輪不到一個低賤的丫頭甩臉子吧?”
“不會吧?”尚月芙掩口驚訝,“我看小嫂子是個嫻靜性子,丫頭豈會那般不懂事?”
“這可難說了……”小羅氏冷哼,輕蔑地斜眼睨着眉心,“畢竟是商戶女,家風能好到哪去?我可聽說那些商賈之家後院裏父子聚麀、*扒灰之事多了去了。我倒是覺得新郎官會新婚之夜拋下新娘不管,八成覺得是新娘子身子不幹凈吧?”
這女人本就尖酸刻薄,來之前羅氏又叮囑她務必扮好黑臉,她向來惟羅氏馬首是瞻作,當然表現得更加賣力。一番話說出來,別說喜鵲,就連脾氣敦厚的魯氏都氣得臉色發白。
羅氏見眉心變了臉色,心下冷笑不已,面上卻滿是慈愛:“哎呀,眉心啊,你這嫂嫂平日裏口無遮攔慣了,你莫要跟她們一般見識啊!不過呢,她也是好心……”
“大夫人!”
“大夫人!”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眉心嚇了一跳,不是出現幻聽了吧?
只見不知從何處突然現身的尚玉衡三兩步走到眉心跟前,站定,目光冷峻地看向羅氏,沉聲道:“大夫人,此事好像與你無關吧?”
“玉衡侄兒,你……你這話什麼意思?”羅氏一臉驚愕,委屈。
“雖然我不明白祖母為何要我娶這個女人,不過……”尚玉衡面無表情地瞥了眉心一眼,“她既已與我拜堂成親,就是我尚玉衡的人,不容外人來說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