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狹路逢
尚老夫人姓趙,名鳳儀,是真正的天之嬌女。
父親是大楚威名赫赫的靖江王,生母是大楚開國皇帝聖武最寵愛的妹妹。趙鳳儀是家中的么女,上面有四個哥哥,有傾國之姿,琴棋書畫、經史子集無一不精,當真是集萬千寵愛與一身。
大楚天下大定,河海晏清。趙鳳儀與幾位閨中密友創立女子書院,讀書,習武,入朝為女官,個個巾幗不讓鬚眉,開創千古之未有的繁華盛況。
當年尚家正權勢滔天,煊赫無雙,尚老爺子亦是那一代少年郎中的翹楚,可謂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兩人大婚時的空前絕後的盛況至今為許多老人津津樂道。
成婚後,兩人琴瑟甚篤,一起讀書撫琴練武,宛如一對神仙眷侶。趙鳳儀幾年內連誕三子,尚老爺更是定下尚家子孫年過四十方可納妾的家規。當時羨煞多少人?
可惜,好景不長。
尚老爺英年早逝,趙鳳儀竟一滴眼淚也沒掉,傾盡心血拉扯三個兒子長大,成家立業。然而未及安享天倫,大兒子竟而立之年便突然病逝!還沒等她從悲傷中走出來,二兒子又緊步後塵。現如今小兒子纏綿病榻,接踵而至的打擊讓這個曾經的天之驕女一夜白頭!
此後,趙鳳修便深居佛堂不理世事。
前世敬茶時,眉心懷着極其崇敬的心情,急切地想一睹她幼年時曾極為仰慕的女中豪傑。可當她見到真人時,卻大失所望。傳說中的一代奇女子竟然是個整日躲在陰暗的佛堂里吃齋念經形容憔悴瘦小枯槁的老婦人,真真與“豪傑”二字沾不上半點干係!
那時她年少無知,哪能體諒老人家喪夫失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錐心之痛?
羅氏又不時在她耳邊暗示是尚老夫人命格太硬,克子克夫。又說老夫人性格陰鷙孤僻,有時會突發癲狂,曾無緣無故活活打死一個近身侍奉的丫鬟,嚇得她對老夫人如避蛇蠍!
敬過一次茶后,眉心再也不肯踏進浮雲堂半步。
愚蠢的她哪會想到,羅氏本是尋常官宦女子,嫁入尚家后被太過出色的婆婆處處壓制,所以一直心懷怨憤。丈夫去世后,日子寂寞難熬,更是將一切罪愆全推到老夫人頭上。千不該萬不該,在尚家三爺病危時,她竟在羅氏的挑唆下當著老夫人面提起“克夫克子”的傳言!
老夫人聽了,沉默良久,卻並沒怪罪她。
一個月後,老夫人黯然離世。
如果說尚家她覺得唯一感到愧歉的人,就是那位老夫人。儘管當時她至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裏,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哪裏說錯了。但事實上,她確實愚蠢地是當了羅氏殺人的刀。
眉心嘆了一口氣,讓喜鵲回房去取床頭小几上放着的檀木盒子。
前世敬茶去得匆忙,連臉都沒來得及洗乾淨,更別提備禮物了。這次不能再丟臉,更不能再傷老人家的心。檀木盒子裏裝的是她今兒早上特意挑出來的一串佛珠,她及笄前日娘親特意上大明寺向高僧求來的。佛法大道,這些東西她原是不在意的,信則有,不信則無。
重活一世,她才明白,信仰對一個人有多重要。
罪無可恕,只能贖。
尚玉衡所居住的滄浪院處在尚府僻靜的東隅,那男人雖薄情寡義,卻是個極愛整潔乾淨的。小院子拾掇得整潔清爽,草木葳蕤。院中有一池,池中的小亭子修得雅緻精巧。眼下正值初夏,蓮葉田田,數條金紅的錦鯉悠然嬉戲,引人不由駐足。
眉心讓魯氏與孫婆子先到門口候着,獨自一人坐到亭中靜思。
待會見到老夫人,一定耐心陪老人家多說會話,能盡一分心算一分。
至於羅氏,懶得跟那女人多費口舌,論心機,她重生十輩子都玩不過人家。所以那些陪嫁妝奩若是討不回來就算了,就當餵了狗。但再想從她手裏撈油水,門都沒有!
回來之後就把休書擬好,不管尚玉衡簽不簽,藉著十日回門,她就從尚府搬出來。
出來后,她也不急着回江南。沈家的家業在玉器、絲綢、茶葉、酒樓、葯堂、錢莊等均有涉足,“金玉滿堂”、“天衣坊”、“綠楊春”三個牌子早已名揚天下,京城也有數家分號。憑着爹娘給的這些家底子,她要靠自己一雙手在京城闖下一番事業。
雖不敢比當年尚老夫人創一代傳奇,好歹也不能灰溜溜地逃回去讓人恥笑。
即使一敗塗地又有什麼要緊?反正有財大氣粗的爹爹撐腰!
這時小鵪鶉一陣風似的跑過來,興奮地跟眉心彙報事情都辦妥了。眉心狠狠誇讚一番,讓她通知沈家在京城的各位掌柜的,明日巳時到國公府上述職。再讓他有空就多上街轉轉,看看哪有地段好門臉好的鋪子轉讓。說干就干,才不能像前世那般只會圍着一個男人轉!
交代完畢,喜鵲也將盒子取來了。
眉心打發小鵪鶉,正要走,卻望見不遠處尚玉衡闊步朝這邊走來,長眉深蹙,墨發高束,玄色的袍子隨着步伐獵獵生風,整個人猶如一把出鞘的長劍,鋒利而冷酷。
喜鵲嚇了一跳,縮在岸邊不敢靠近。
眉心走到棧橋頭,正要上岸,尚玉衡恰好走到她跟前。
眉心的身量在江南女子中算是出挑的,卻堪堪才到尚玉衡的下巴,只能看見他綉着暗色雲紋的挺括衣領,裏面純白的中衣規規矩矩地高出一寸,紋絲不差。此時尚玉衡應該剛剛沐浴過,渾身散發著清冷的梅香。發梢微濕,墨眉如畫,如山一般靜靜佇立在她面前,目光肅穆而深邃。
眼前的情形,讓她不由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情形。
兩年前,她和爹爹帶着娘親來京城看病。那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來京城,好奇得不得了。可爹爹要陪娘親,沒空也沒心情帶她出來逛。傍晚時,她跟着叔叔家的堂哥沈錦程偷偷溜出來。如兩隻掙開牢籠的小獸,他們到處跑啊,跳啊……跑着跑着,她和沈錦程走散了。
一開始,她被京城的繁華迷亂了眼,並沒感到害怕,直到她發現自己被三個地痞流氓盯上了。
她在擁擠的大街上拼了命的跑,卻怎麼也擺脫不掉糾纏。她如一隻無頭蒼蠅般跑到淇水橋畔,眼睜睜看着那三個如野獸般猙獰的男人一步步逼近。她大聲呼救,終於有路人停下腳步,但那些人卻謊稱他們是她的下人,奉老爺之命帶離家出走的小姐回家。
她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摘下來,扔給他們。然而,他們仍不肯放過她。
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恐懼與絕望的滋味,那三個男人下流猥瑣的眼神比她在科爾沁草原上見過的狼還要可怕!她怕了,她真的害怕了。她被逼到棧橋的盡頭,身後是深不見底的大江,退無可退。當時的她並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但絕對是比死還要可怕的事!
她衣衫凌亂,滿臉淚痕,絕望至極。
就在這個時候,尚玉衡出現了。
那天,是她短短一生中最恐怖的記憶,也是最驚艷的時光。
眉心抬頭,平靜地望着曾讓她仰慕痴狂的男人,笑:“尚二公子有事嗎?”
尚玉衡低頭望着她,不說話,也不動,讓目光像是一道灼熱的光籠罩在眉心頭頂,讓眉心感到微微的局促。這男人想幹嘛?莫不是為了昨晚的事要找她算帳?哦,也有可能是今早上的事。她把人家的小花廳搞得烏煙瘴氣,一團糟,茂林那小子肯定跑回去告狀了吧?
眉心仔細想了想,尚玉衡貌似沒有打女人的習慣吧?前世尚老夫人離世的那天晚上,尚玉衡也只是雙眼通紅地瞪着她良久,最終也只是拂袖而去……
“我們是不是……曾見過?”尚玉衡突然開口,神情凝重。
“不好意思,以前我眼神不好,經常把狗看成人。如果這麼說,我們應該見過吧?”眉心確定尚玉衡不會對女人動手之後,突然湧起惡劣的念頭。尚玉衡,上輩子受夠了你們尚家一幫極品的惡氣,如果不原原本本還回來,那多不好意思,對吧?
尚玉衡目光灼灼望着眉心,眉頭蹙得更緊了。
“喂,好狗不擋道啊!”眉心被盯得渾身不自在,這混蛋不會是……不會是認出她來了吧?
不可能,前世他們在一起大半年,他都沒認出來,這輩子會突然開竅?
“走吧。”尚玉衡突然身子一偏,給眉心讓出道。確實像,但也確實差別很大。除了眉間那一點朱紅,分明沒有半點相似啊?為何他總覺得……
眉心愣了一下,警惕道:“去哪?”
“請安。”
眉心:“……”貌似有哪裏不對啊?
尚玉衡臉上浮現不耐煩的神情,冷道:“快上來。”
“呵……呵呵……”眉心冷笑三聲,“尚二公子,你不會以為我是特意在這裏等你的吧?我很好奇,到底誰給你的勇氣和自信,以為我見到你就非得像狗見到骨頭似的撲上去?你昨晚上的提議,我同意了。休書如果擬好的話,麻煩早點送過來……”
尚玉衡挑眉:“什麼提議,我不記得了。”對,就是這種明目張胆耍無賴的樣子,像極了!
眉心震驚了,這個人是在一本正經地耍無賴嗎?
“快上來,不要誤了時辰。”尚玉衡冷着臉,向眉心伸出手。不管是不是,他都絕不能放過!
眉心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斷然拒絕:“不好意思,我自己有腿,會走。”說完便昂着頭,大步跳上岸,然後,一腳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