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們一起看戲吧
這熊孩子膽兒是真肥了哈!我循着那一聲清亮喊聲的源頭望去,月明穿着草綠色的稠衫向我跑來,兩綹黑亮黑亮的髮絲“吧嗒吧嗒”相當有節奏地扑打在頭上。天鴻哥哥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步子邁得很是儒雅,很有書香世家弟子的氣派。
我因膝蓋上的那一處傷,不便站起身迎向他們,只好坐在台階上乾巴巴地望着他們走上前。一邊望着,一邊做出一臉愧疚的表情。
“青野哥哥,你到哪兒去了?我在青水河邊等你有半個時辰了。”月明又是埋怨又是委屈道。
他這既然已經改口叫“青野哥哥”了,我也就不好再計較他剛剛直呼我大名這件事了。況且總覽全局,我是輸理最多的一方,這時候我應該自覺扮小。
我回想一下,平日裏每當我犯了事阿爹訓我時我是如何做的?收下頜,眼眸低垂,輕皺眉,嘴角下撇。為了表明我的愧疚之情何其之深,我還特的含了一包熱淚,不過我這低着頭,不知道月明看不看得見。我完成這一套動作后,便思忖着該如何向他們解釋我的失約。
“青野哥哥,你怎麼了?”月明的聲音登時軟了下來。他兩手撐在腿上,弓着腰身看着我。
天鴻哥哥也走到跟前,半蹲在我旁邊。
此時此刻便是辯白的最佳時機。
我轉了轉眼珠子,將一包熱淚轉了回去,方啞着嗓子說道:“我吃完飯後想先去芳華齋買點好吃的點心,好在看戲的時候吃,可回來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到膝蓋,疼得無法走路。原本想坐一個黃包車來着,可身上的錢都用來買點心了。我只好坐在路邊等,等了好久,終於碰到了一個熟人,是香香酒樓的鳳香姐姐,我估摸着你們等不到我,可能就會往學堂這兒來,便讓鳳香姐姐把我送到這兒。”
說完這一番有條有理的陳詞后,我長舒了一口氣。在明園巷被劫的事本是我和李尚真之間的過節,實在沒有把月明和天鴻哥哥一起拉進這趟渾水裏來的道理。更何況,這其間還牽扯到一個土匪---末央。也不知道阿爹當初是怎麼嚇唬李尚真他們的,他們竟然用這種法子來整我。
月明聽完,用目光上上下下把我搜索了個遍,收回目光后又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
我估摸着他這是被我這一番陳詞打動了,想要說出一兩句暖心安慰的話來,可又覺得不好意思,才會做出這一副欲言又止的情態來。於是我避開他的眼睛,好讓他痛痛快快地說出來。
“青野哥哥,點心哪兒去了?”經歷了一番思想鬥爭后,月明把話憋了出來。
我感覺自己的眉頭往上一挑,神經為之一振。這孩子善於發現細節呀,但他發現細節的出發點卻是在吃上。我微微側過頭,說道:“坐在路邊等的時候給吃完了。”
“哦。”月明有些失望,失望我沒能留一點給他。
我在同月明說話的這當兒,感覺一條小腿涼颼颼的,似是不着片縷。待我應付完月明,往腿上這麼一瞧,一條褲腿已經被撩了起來,露出一大截白白凈凈的腿來。
天鴻哥哥埋着頭盯着我膝蓋上的傷處,“怎麼摔得這樣重?”他問道。
“沒事沒事,”我忙放下褲腿遮住傷處,也遮住了一片春光,“就是磕到骨頭了,沒多久就會好的。”
“青野哥哥傷成這樣,那還怎麼去看戲呀?”月明的關注點終於回到了正題上。
“沒事的,我到這兒就是為了和你們一起去看戲。”我答道。
“那怎麼行,‘傷筋動骨一百天’,不能隨便走動。”天鴻哥哥的神色一本正經。
“只是磕到骨頭,沒有傷筋動骨那麼嚴重啦。”我揚揚手,用輕鬆的口吻說道。
“可青野哥哥你現在走不了啊?”月明憂心忡忡地眨巴着眼睛。
“放心,又沒讓你背我。”我趣道。
“要不我來背你吧。”天鴻哥哥說完,半蹲着轉過身背對着我。
我望着天鴻哥哥的背脊,說實話,我很想就這麼爬上去,用手圈着他的脖頸,把頭枕在他的肩頸處。但我只是伸出一隻手搭在他背上,說道:“背着多累,咱們坐黃包車過去吧。”
畢竟前車之鑒就擺在這兒,在剛剛那位車夫伯伯的眼中,我已是一個有“前科”的人,若再遇上他,自己罪加一等不說,還會連累了天鴻哥哥。
天鴻哥哥轉過身,訕訕地說道:“那好吧。”
於是我們搭了兩輛黃包車,我一個人坐一輛,天鴻哥哥和月明擠一輛。天鴻哥哥在四方學堂跟前把我扶上車,又在桃藝園前把我扶下車。
這桃藝園一直是戲班子唱戲的地方,月明說來演“新戲”的人就挑的這地兒演戲。
我們慢吞吞走到入口處,見那裏擺着一塊牌子,牌子的第一列用毛筆寫着“出演劇目:《黑奴籲天錄》”,再往下看便是“出演人員”等。入口處的情景很是慘淡,除了我們之外只有很少幾個人在這兒轉悠。
天鴻哥哥負責去櫃枱處買票,月明負責去外面買江米果兒、蜜豆酥和糖炒栗子。我矜持地從兜里掏出兩串銅板兒,矜持地將一串塞到天鴻哥哥手上,又矜持地另一串塞到了月明手上。
“青野哥哥不是沒錢了嗎?”月明問道。
“這是……鳳香姐姐給我的。”我隨口謅道。
月明“哦”了一聲,便跑去買吃的了。天鴻哥哥神色複雜地望着我,問道:“芳華齋的紅豆餅味道如何呀?”
這問題問得也太突兀了些,我“嗯嗯啊啊”了半天,才擠出一句:“很甜啊,我今天還吃了呢。”
韻香姑姑說,謊話是不能多說的,說多了就容易出破綻,這好比是一個餃子,倘若裏面的餡兒包得太多,餃子皮兒就容易破。“露餡兒、露餡兒”,說的就是這個。
天鴻哥哥垂下眸子,緩緩說道:“青野,芳華齋前天出的是紅豆餅,今天出的是桃花酥,沒有紅豆餅。”
我愣了半晌,方揣摩明白天鴻哥哥剛剛為什麼會那麼問,原來他在猜測我有沒有說謊。
說謊是我的不對,但我的本意是好的呀。看到天鴻哥哥這樣猜疑我,我不禁覺得有些委屈。只好訥訥說道:“哦,可能是我記錯了……天鴻哥哥覺得這很重要嗎?”
天鴻哥哥舒了一口氣,將一隻手搭在我肩上,說道:“我就這麼隨口一問,青野就生氣了?我只是覺得我們都是好朋友,沒有什麼不能說的,要是有人欺負青野,我們就揍回去。”
原來天鴻哥哥是擔心有人欺負了我,怪我不和他說。想到這兒,我眼眶中一包委屈的淚水立即化作了一包感動的熱淚。
我搖搖頭,說道:“沒有人欺負我,這膝蓋上的上是我自己摔的。”只能這麼應付了,那件事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和天鴻哥哥說。
“真的沒有?”他問道。
“嗯,沒有,”我抿嘴一笑,說道,“天鴻哥哥快去買票吧,月明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他收回手臂,嘴角也漾出一個笑容,說道:“那好。”
戲台下的座位大半都是空的,天鴻哥哥和月明架着我找了三個中間的靠前的位置坐下。我手裏拿着蜜豆酥坐中間,天鴻哥哥拿着糖炒栗子坐左邊,月明拿着江米果兒坐右邊。
因為我們來得晚了些,看的是第二場次的戲。台上的佈局很簡單,一個留着長鬍須、衣着襤褸的中年人,腳上戴着鐐銬在舞台上走着,神情凄慘卻又有幾分莊重。
沒個頭緒的東西我不大能靜下心來看下去,便坐在位子上和月明一塊兒專心致志地吃着東西。
“青野哥哥,你別吃那麼快,江米果兒都快吃沒了。”月明小聲抗議道。
我伸手又去拿了一塊,溫和地安慰他道:“別擔心,這不是還有蜜豆酥嘛,天鴻哥哥那兒的糖炒栗子都還沒吃呢。”
“嗯?有什麼事嗎?”天鴻哥哥忽然轉過頭來問道。
“沒什麼事呀,怎麼了?”我語氣里有幾分驚訝。
“我剛剛以為你叫我呢。”天鴻哥哥說道。
“哦,我剛剛和月明說到你來着,”我又瞟了一眼他手上紋絲未動的糖炒栗子,說道,“天鴻哥哥不喜歡吃糖炒栗子嗎?”
他一揚嘴角,將裝着糖炒栗子的袋子推到我和月明面前,笑說道:“你們喜歡吃嗎?拿去吧。”
我和月明十分實誠地點了點頭,隨後兩人一齊伸出手。天鴻哥哥尷尬地笑了笑。我覺着天鴻哥哥這一笑並不是為自己尷尬,而是替我和月明尷尬。
我乖覺地縮回手臂,說道:“月明拿着,你手上的江米果兒不是吃完了嘛。”我此番又揣摩出,天鴻哥哥這一笑是在說,月明年紀最小,應當多照顧他。
月明心情愉悅地將一包糖炒栗子抱在了懷裏。天鴻哥哥收回手臂,瞥見我低垂着的眼皮,問道:“你不看戲嗎?”
我傻乎乎地揚着頭笑了笑,說道:“沒個頭緒,不知道看些什麼。”
“要我給你講講嗎?”天鴻哥哥微側着身子,眼眸如同一湖靜靜的秋水。
“好呀!”我興奮地說道,左右這台下也沒怎麼有人看。
“講吧講吧,我也聽聽。”月明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把頭歪在我的肩膀上。
天鴻哥哥壓着嗓子慢慢說道:“這戲是由一本小說改編的,在許多年前就已經演過了,咱們大青山地兒偏,所以凡是傳到這兒的時興東西,那都是在外頭早就不時興了的,就連革命的浪潮也是這樣。《黑奴籲天錄》是從外國傳來的小說,主要講的是一個叫湯姆的黑人的悲慘一生……”
天鴻哥哥用極其簡單明了通俗的語言講完,我和月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大致的故事情節我還是聽得懂的,聽完后不禁在心裏唏噓感嘆了一番,這個叫作“湯姆”的人遭遇很是不幸,他那麼善良忠厚,卻遇上了那樣一個狠毒的壞蛋。
沒想到這齣戲會演這麼長時間,我和月明吃完所有的東西后終於忍不住坐在位子上打起瞌睡來,合上眼皮前還看到天鴻哥哥十分有興緻地看着。
這樣渾渾噩噩昏睡了不知有多久,待睜開眼時,台上的紅幕已經合上,月明的腦袋壓在我身上,我歪在天鴻哥哥的腿上。
管理桃藝園的那位伯伯扯着嗓子喊了幾聲,意思似乎是催我們趕快走。我們這才站起身,動一動,扭一扭,活動一下筋骨。月明走在前,天鴻哥哥扶着我,出了桃藝園。
這時候日頭已經變成了一個赤紅的火團,神色懶怠地掛在西邊。天鴻哥哥扶我在台階上坐下,自己和月明去街邊攔人力車。我神思恍惚地坐在台階上,沒來由地打了一個呵欠。
“怎麼在這兒坐着?你不是回徐家大院了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離我不近不遠的地方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