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香茸魚泥小餛飩
趙元站在原地看着他爹和甲遜消失在關閉的門外,又聽得馬蹄聲兒漸漸遠去。慢慢地,才感覺出自己的手腳俱都在顫抖。
這是他頭一次,不是在戰場上殺的人。
方才殺人時他全憑一股怒氣和仇恨,可是現在,趙岫的死狀又在他眼前不斷的晃動。此舉確是衝動,但他不得不為,因為趙岫這種人,死有餘辜!
趙元清楚,若不是惦記着讓他出醜,只怕芳綾根本沒機會活着回來!趙岫為何那般囂張?不就是覺得國君忌憚中軍府,必不會替他們父子出頭……何況出事的是區區一個賤籍婢女,料得他雖生氣,卻不會為了一個婢女聲張。
而和趙岫抱有一樣想法的人,在府城也不止亭伯府一家。
他就要殺掉趙岫,到時候府城裏人人都會懷疑是他下的手,偏找不着證據,心裏有鬼的人就會忌憚他,畏懼他——就算他和阿父真有一日落到了塵埃里去,也不是誰都可以侮辱他們的!
立秋便在這種時候帶着一身煙氣拐到沿廊下,恰看見趙元背光站立,一動不動。少年面容模糊暗淡,周身的氣息卻顯得格外森冷,她一瞬間便聯想到方才包袱里的那件血衣。那件衣服在灶間跳躍的爐火映照之下,滴滴答答地滴着血水,落到地上彷彿仍是黑的,叫人不禁打了個寒顫。
究竟是怎樣個情形,才能叫人流那樣多的血?
而流了那樣多血的人……還活着嗎……
趙元側頭看見一身青衣的婢女,濃秀的眉微微蹙起,不動聲色地開口道:“姑姑,天晚了,你去後院休息吧。”
立秋突然有些慌亂:“奴、奴還未給您準備熱水……”
“你去吧,”趙元搖搖頭,“我隨便洗洗就好。”
換做往日,立秋無論如何也是要替趙元準備好一切再離開的,今日,她卻莫名地心慌。她幾次欲言又止,最後也沒有多說什麼,只默默行了個禮,就回去後院了。她說服自個兒,她還要去換立夏她們守着芳綾,也得備些吃的喝的,萬一明天有點什麼事還得處理……
雖然已經儘力不去想,然而立秋卻覺得自己鼻端總能嗅到一股揮之不散的血腥氣。
趙元呢,一個人去了灶房。灶台下面火星子還未滅,他坐下來用鐵釺子翻了翻,見裏面確實有一小堆灰燼,空氣里血肉燒灼的臭味他也很熟悉,便鬆了口氣。
第二天一大早,趙元便去了後院,遠遠便瞧見立冬正在院子一角拿小葯爐熬藥,扇子一下下打個不停。
立夏掀開竹簾,一臉疲倦地從自個兒屋子出來,看見他不由吃驚:“大郎?你怎地這樣早就起來了?”她忙下廊穿了鞋,急急往前院走,“我去看看可有什麼吃的……我記得似還有些香茸,先給您做一碗香茸魚肉餡兒的湯餅墊補墊補!”
趙元也不阻止,自個兒進了芳綾的屋子。
屋子裏的藥味兒一晚散了不少,芳錦正把隔窗撐起來,立秋坐在床榻邊上,拿着濕帕子給芳綾擦臉。
“大郎。”她們見到大郎進來,都停下動作行禮,芳綾也掙扎着想要起身,叫趙元幾步過來制止了。
他在床榻邊坐下,尤帶稚氣的眉眼十分嚴厲,看着芳綾道:“你手腳剛綁好了就別動,萬一留下病根怎麼辦!”芳綾朝他淺淺地笑了一下,隨即便乖順地靠在迎枕上。
經過一晚上的休息,她的氣色好了很多,至少看向趙元的眼神沒有那樣死氣沉沉了,甚至還能笑。
趙元就從心底鬆了口氣。因為一個人只要還能笑,就表示一切都還未到絕境。
他想了想,轉頭道:“姑姑,你帶着芳錦先出去吧,我有點事情要和芳綾說。”立秋也不多問,帶了人就下去了。
芳綾就定定地看着他,眼睛裏帶着困惑。
趙元這才發現,她到現在竟還未曾說過一句話。他暗自嘆了口氣,抬起先前掩在寬袖之下的手,他的手上握着一隻狹長的盒子,一股說不出的氣味撲鼻而來,讓人毛骨悚然。
他勾起嘴角,輕輕說道:“我給你,帶了這個……這東西一定能讓你好起來。”
是什麼呢?
芳綾這下真好奇了。她這會兒確實不覺得,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讓她感覺好起來,可她不願讓趙元失望,於是就看向那個盒子。
趙元便很平靜,非常冷靜地打開那個盒子給她看————
“……這是——”女孩盯着盒子的眼睛睜大,失聲叫道。
那盒子裏,竟然是一條血糊糊的男人的子孫根!
芳綾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緊緊盯着那東西,一時之間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顯得扭曲至極。她無意識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很快唇瓣上便泅出了血跡,然而喉間還是不住地哽咽,渾身俱都顫抖起來……
她彷彿又回到那可怕的一天,求救無門——沒有人把她當成一個人看,她拚命地躲拚命地掙扎,手腳都斷了還在地上爬……可是那人卻在旁邊大笑,像看一條肉蟲一樣看着她!!!
可是、可是——
她抬頭看向趙元,身體起伏着幾乎喘不過起來。
趙元就對着她溫柔地笑了:“這便是趙岫的東西,從今往後,你再不必為這事煩憂……因為世上已沒有了趙岫這個人。”
沒有……了?
“……大郎,”芳綾怔怔地看着他,眼圈便紅了,嘴唇慢慢抖了起來。她的眼裏閃過震驚感動,最後倒在枕頭上嚎啕大哭起來,“大郎——————”放聲哭喊,似要將昨日的恐懼怨恨和不甘,俱都釋放出來!
原本以為那事發生以後,她得一輩子忍着恨忍着痛,直到那事如同樹林子裏的落葉一樣,年年月月一層又一層地覆蓋上去,直到全部都腐爛為止!可是大郎替她報了仇!
她縮在床榻邊上,哭得蜷成了一團,長發散亂。她的手即便包裹住了,仍然緊緊地抱着趙元的手臂。
這一日剛剛天方拂曉,郡守府的大門就被敲開,遂即亭伯趙岫遭人虐殺這事就傳遍了整個府城。郡守頭疼不已。
他上任也不過兩年,別看這淮郡地處北界邊民眾多,但因為有趙諶父子鎮守,連小偷小摸都少見。趙諶主張開了邊貿,年年江州三郡都受了益,貢稅只多不少,來這裏做官不但輕省,還能出功績。他本還想着四年一過就能升遷,順順噹噹,誰料到霉運竟在這頭候着那!
旁人被殺,左不過派底下人查一查,能夠結案也就罷了。可趙岫身為宗室,那是要提交案宗到內廷司的,內廷衛專管宗室典司刑獄,宗正掌刑,要扯上他們,他還有甚個功績可言!
“郡守大人?”
郡守衛弘收起一張苦臉,抬頭看向面前這位長相嬌艷的娘子。
“榮娘子,不是我不辦事,而是這人證物證俱都找不着,府城這樣大,我這郡守也不是專司刑獄的,如何替你尋兇手去!”
那榮娘子抬起尖俏的下巴,眼睛紅腫,冷冷看着他:“您莫不是看妾身不過妾室,才不把妾身的話當一回事吧?”她哂笑一下,道,“可惜岫郎未曾娶大婦,妾身進府最早,身份最高,只得出來替夫主討一討公道了。”
她是趙岫的母親最早替他娶的一門偏房,小貴族出身,算是正兒八經的貴妾。趙岫尋常早忘了她,這等時候,府里卻只有她能管事。不過榮娘子願意出頭,也有自家的目的。她膝下有一子,早前只能算庶子,如今趙岫不曾娶妻就死了,這庶子可不就成承嗣的唯一人選?
榮娘子若是能出一下頭,將來她兒子繼承趙岫爵位的可能性就更大些。
衛弘心知肚明,只得開口道:“不知榮娘子想怎麼討公道?”
榮娘子微微一笑:“亭伯府很多人都知曉,昨日岫郎擄了將軍府趙小郎君的侍婢,雖然後來送了回去,畢竟壞了身子,聽聞趙小郎君脾氣不大好,但不曾料到,竟這般狠毒!”她說著語氣便憤恨起來,“妾身派人打聽過了,這兩日趙小郎君不在大營,正是在府城裏呢!”
雖然趙岫死了,她兒子就可繼承爵位,可一個女人沒了丈夫,又要依靠兒子,豈不是要一輩子守寡?她焉能不恨!
於是,她的語氣明顯就指明是趙元乾的。
衛弘聞言,是一個頭三個大!
趙諶父子對於西關,對於府城,甚至對於他而言是什麼?
那就是福星!那就是保障!
現在這榮娘子竟然公然指認趙元是殺害趙岫的兇手,這還了得?!若是證實了,趙元可是要面臨牢獄之災,甚至殺頭的後果!
衛弘站起來,臉色很不好看。
“榮娘子,我看着亭伯的面子見你一面,可不是為了聽你胡言亂語的!”他語氣強硬道,“趙小將軍是甚樣的人物,焉能為了區區侍婢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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