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庄生如夢.

200.庄生如夢.

?“對你這麼道也許很怪罷,她是我姑母,亦是你仇人。你對她了如指掌,早就見怪不怪,而我……我只是無法安撫自己,那樣的人會是我的族人,還是我們不得不倚靠為生的貴人。難不成原來我身處的……並非,仁善的那方?那麼我平生所做的每一件事……又是對,還是錯?”

她遙望遠方。

半晌,皇后都未回言。許是這事,本就無以能答。

她們之間終於安寂下來,鼻間寒氣渺散,回歸了滄滄天地。白色的天,僵冷的地,一片落在北宮僻靜處的梅花林,一間石亭子,兩個人,就這樣靜安相坐。

灰雲自頭上緩慢流過。

捂緊手爐,得片刻,身旁倏然傳來一陣皇后的輕咳聲,沈庄昭想起什麼,忙道:“是我疏忽了,在這天寒地凍外頭待久了,對你身子實在不好,你回去罷。”

“咳咳、無事……”皇后強忍着,整個人卻顯得有絲無力。

沈庄昭關切地把手放在她後背上,順着柔順絨氅滑下去。

“回去罷。”

這一關候前所未有的溫柔。

皇后許是被她這陣勢愣住,但她的神情很是認真,不苟言笑。

“昨夜僅有頭生咳得厲害,今次與你在此地聊了這麼久,你何曾見我咳過?我身子沒那般脆弱。”皇後面微紅道。

“走啦。”沈庄昭道。

皇后低首不言,沈庄昭這邊起了身,站着等她。沒過多久,皇后也不好意思留人久等,只好起來。

沈庄昭望着她,不知為何,她總覺她是一個看似堅毅、實則心細之人,因為心仍纖弱,所以才會屢屢惆悵,但在這份柔之下,她也硬如磐石。每一次被她解圍,皆是經由她的一次次主動,若捫心自問,換作自己,自己會去救她嗎?也許不會,因為她可能並沒有那份勇氣。想來也只有勇氣,才能使兩顆心越來越靠近罷。

二人相伴走下亭短階。

歸途中,她們除了小心行走外,還留意衣裙有無被濕泥沾臟,因為這裏是避人耳目的一條小徑,路不是很好走。

“你留神莫染髒了衣裙。”過很后,皇后又開口提及亭中最後所談之事:“方才所言的那事……你當真對它信以為真嗎?”

沈庄昭雖不解她為何會提此事,但還是道:“寧肯信其有,不得信其無,更何況它說的……也俱驗真了。”

“你怎知它一定最真?”

“何處不真呢?莊周夢蝶,我若為莊周,蝶便是我自以為的美好,如今全落了一場空,其實我並非自由的蝶,我以為的正與邪,也並沒那麼清楚。一場大夢,是時候了結了。”

皇后卻道:“你如此信解簽,為何不再求一個試試?”

沈庄昭不由得瞪眸詫道:“再求一支?”

“是。”

“可我……”

“你是怕它依舊糟,還是不敢去聽好言呢?”

“不是。”

“那走罷。”

“去哪兒?”

“宮寺。它是我家常年拜神之處,並非太后常去的寺,它是蕭家供奉的,若你當著我面也求得凶簽,我便允你長久悲愁下去。”

沈庄昭只感到一陣無可奈何,但還是任皇后臨時變了地。

本該早就分道揚鑣的二人,此時又繞了近乎皇宮半個圈,來到偏僻了的宮寺,這裏一如既往的冷清,但那也只是擺物的感覺而已。實際上此處香煙裊裊,永不斷火,冷的是人影,不滅的是祝願,宮中太后是極虔誠信佛之人,近來邵農大典也快近,所以宮寺屋中四處是高僧盤坐打願的身影。

皇后領着沈庄昭進來,為她們開門的是一個女尼。

當女尼第一眼瞧見皇后時,不免親切諂媚道:“皇後娘娘來了。”門再打開一半,身後的沈庄昭也出現在她眼前,她頓時變了臉色,舌頭打結一樣道:“這、這個是……”

“今日我來求籤,為我帶路。”

“啊、啊是……貧尼遵命,可……這……”女尼打死都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會再見到這個已經淪為沈家棄棋的女子,尤其還是令自己搞砸了蕭家計劃——因為不小心把繞情珠戴在她身上的那個女子。

這份大錯帶來的懲罰與恐懼使她永生難以遺忘。

她忙心虛低下頭去,不敢去直視沈庄昭,生怕被認出來。

沈庄昭根本不認識她,只望着前方的屋門。

皇后見到女尼這番模樣,不禁皺眉,“你下去吧。”

“是。”

這聲才把沈庄昭視線吸引回來,她心中想到,原來這個女尼是蕭家的人呀。

“隨我來。”皇后道。

來到裏屋內,婢女在外等候,沈庄昭則與她雙雙向神祇下跪,行三個叩首大拜,女尼躬身端來金身求籤筒。沈庄昭接過它時,雖覺自己求不得好籤,可皇后讓她這麼做,心中不知為何,竟升起一份隱隱期待。也許——明日並不差?

她閉上眸,在心中虔誠祈禱,不論今日結果如何,皆是命中注定,不會怨誰。

晃動着筒身,簽子發出唰唰音,地上發出清脆一響,終於掉出了一支簽,沈庄昭睜開眸子,同樣睜眸的皇后好似發現什麼,於是道一句:“你方才是不是踩着衣裙了?”

沈庄昭心一沉,求籤前便如此不順,更不必說得來如何了。

她回頭,因為來時是濕路,故而靴上沾滿了清泥,此刻已全部染至裙裾邊角,華美的金線錦緞被污泥遮去本來的容貌,像是從雲端忽然跌落至泥潭,若換作曾經她一定不會去顧及這些小事,只是如今已人勢漸卑,掖庭哪來的宮人在大冬日去為她認真洗衣?而願意去做的,也只是會令她心疼的人。

“不打緊,回去便脫。”她道。

隨後將地上孤獨掉落的那支簽拾起來,玉指由上至下滑過去,從“大”字開始,隨後出現了第二字,使得這正正的“大吉”清晰擺在眼前——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這支簽。

去年還歷歷在目,壓抑的雪中秘寺,漆黑的環境,獨燃的蠟燭,一個瘦得見骨的高僧,一個帶有自己名字的簽語,真不知這一切是打巧,還是命中注定。那高僧黑瞳深不見底,眉頭皺得連她也忍不住跟着皺起來。就這一天,太后對她的所有期待隨着那支簽破碎成無。

“怎會是吉……”她喃道。

“命這東西,本就玄不可測。”

“可那回分明真得不能更真切……”

“彼一時此一時,那年它道你今日會是這般結局,今日這簽,難道就不能道這會是你離宮后的日子?”

離宮后的日子……

她想起阿父的安排,心中充滿了矛盾。

這個日子,究竟是預示應聽從父命嫁入江府,還是指違抗后獨身一人,更落得逍遙自在?

若是違抗了,來日那個能讓自己快樂的人會是誰?

會如眼前之人所言的一樣嗎?

她凝視着皇后,並未有料到,在不知不覺中,自己的半寸目光柔如春雨。

“也許你是對的。”

攥緊簽子,窗棱外天色昏昏,唯一的光只落在佛神下方的幾張座墊上,對着這道晃目的明光,沈庄昭反覆看着這一支簽,看了又看,光束中浮塵氤氳,舊木味揮之不散,她專註地望着手裏的它,握得十分小心,憐惜,就像在握着自己的命運。

出寺時。

貼身婢女不再跟得近,而是留這兩個背影在遠處。

二人在長巷裏漫無目的行走。

就在這條路,沈庄昭漸漸與皇后聊起其他。

說的左不過是兒時之事,因為除此之外,她們每談一件如今的事,便總感一種奇怪。沈庄昭告訴她,在兒時阿母便常告訴自己,她的出身與外貌如此出眾,是必得嫁給天子的,從小至今,她所做的每件事無疑不是為了去當一名十全十美的皇后——有權傾天下的家室,有舉世無雙的才貌,有獨一無二恩寵的那種。而絕非做一個普通皇后。

他們要她當長孫,要隨着明君一齊在青史里長留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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