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庄生如夢
?竹案上統共擺着珊瑚枕、銀香篝、芙蓉鏡、花膽瓶、舞鵾鏡匣及八仙梅簪等六物,各個暗奢發華,若是能換出去一兩件,這幾年是不必愁了,但沈庄昭端得一個出來,直搖頭,“這個也不行,南桃,你把綉有皇家印子的全取回去。”南桃遂走近把東西拿走,她們做的無錯,東西之中有的是宮廷專用,擅自拿去外頭換銀兩是要遭罰的,況且若想換銀子,收買者也得等上一段時日才會出現。對於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沈庄昭一時愁入谷底。
“娘娘……不,小姐,能換銀子的皆留在這裏了,再多的……只怕拿不出去。”
“那些綾羅綢緞呢?總不會也有印跡罷?”
“小姐真是急了頭,宮裏布料用的花紋圖案能在外頭用嗎?”
“賣給九州的富賈不就好了?”
“小姐,咱家世代住京城,又是國戚,有何不能用?他們不過是以經商為生之輩,哪裏敢用這些個東西?”
“許不定就有人願換呢。”
“奴婢是不以為能換出去,還不如字畫呢——哎,可惜偏偏就是字畫藏不出去!”
“你在此唉聲嘆氣,不如早些把能帶出去的挑出來,那些個中看之物,若是發覺有損了也莫再去請匠人了,指不定哪日它們就被沒成別人的了,實在沒個利頭。”
“小姐何必說得如此晦氣……”
沈庄昭一聲冷笑,“晦不晦氣,這可由不得你我。”
南桃無言以回,只好心中不是滋味地去察看東西,方取出一件妃簪,沈庄昭在背後又道:“京城最有名的賈富商可還收這些東西?”
“收的罷,不過奴婢聽聞他已經許久未出現了,坊間都傳言他被仇家買人給害了。”
“怎會有這種事?”沈庄昭一番詫異,“那其他人——好比劉掌柜呢?”
“若是他的話,收的肯定不如賈掌柜。這麼多東西……怕是只能出去一半。”
沈庄昭頓時心煩意亂,“能去一半就去一半吧。”說歸說,她還是放慢了要做的事,猶豫半晌,才問:“此人……是真沒了?”
“眾說紛紜,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常出宮的寧子說,如今很多人都在滿街尋他呢。”
沈庄昭明眸內悄然流過黯素光,面上若無其事,心底卻感發酸。若說世事難料,不如說是人命就這般輕賤。連當今天子都在劫難逃,更何況凡民?只是覆巢之下無完卵,當天子故去后,太後會如何處置餘下的皇后?她還能活着嗎?一想至此,沈庄昭就覺心發痛,可又無能為力。
必須……有人要點醒她。
不,她如此警覺,怎會不知太后的計劃?
可若是不知呢?
連天子他自己都未嘗看得出來這其中半點。
這是一個瞞天過海的驚世陰謀。
能知曉的人寥寥無幾,若不是為此,阿父也不會急於將她從冷宮中搬出來——
因為只有離這裏越遠,才會越平安。
沈庄昭身子緩緩沉下去,失神地坐在椅上。她雖恨蕭家,可卻希望皇后活着。
“小姐這是怎了?”南桃在背後怯聲問。
“你把這些收好,出宮時再帶出去。然後……你幫我捎一封信,去椒房殿。千萬……不要被人瞧見了。”她低沉吩咐。
“是。”南桃擔憂不已地領命。
這一張言簡意盡的紙很快被帶出承乾宮去,落在了椒房殿主人的手上。
也就不過午時的時辰,那邊就有了迴音。
像曾經一樣,她前往信中商議好的僻靜苑處。皇后也如約而至。
天灰濛濛,不余半寸光,濕雪在地上踏得滑潤,枝頭上滿是雪水,從旁經過時容易抖得滿身沾露。這是她們曾共剪梅花掃雪的暗香閣,沈庄昭還記得這裏,她走向老地方,果然皇后也在。只是皇后未停在梅林前,而是待在亭里。
“風寒可好些?”有許多話想說,可話至嘴邊,她卻先想起這個。
皇后此時披着嫣氅,裹着棉羽手籠,身旁放着燃手爐,正衣腫地坐在亭內,靜候她的到來。
“比昨夜好。”
她嗯了一聲,“能好就好。”
過來時,大長秋也自覺屏退下去,朝着南桃那邊走去。
沈庄昭把手爐放在亭凳上,旁邊再墊上薄布掩寒,然後坐下去。
皇后也不問她因何事而來,只望着一片蕭肅梅林,呵出冷霧來,“你何時離宮?”
想起家族擅自定下的姻事,她怒中生惱,可又不能在皇後面前說出來,只得壓抑下去,回道:“七日過後罷……就得去那邊住着了。”
“只七日?”皇后的眸底也就着映出霧影流動。
“嗯。”
“不長不短。”
“但也是一晃便過了。”
“那邊雖僻冷,可也無人敢為難你,你安心罷。”
“你為何總來安撫我?沈府對你們做的事,你倒從來不提。”
“非你所為為何要提。”
“你不怕我轉頭就害了你?”
“不如多思量我會不會害你。”
沈庄昭忍俊不禁,忙用方帕子遮去,“都這時候了還奚落我?”淺笑后,笑意也漸漸從唇畔消失,眉宇再度回到優柔之狀。
“你可知你面上寫滿了患得患失四字?”皇后靜道。
一番百感交織,沈庄昭道:“我如今已無心取樂,你可曾想過往後之事?”
“想過的。”
“有沒有再好好去想?”
“有。”
“什麼都想過了嗎?一處不剩?”
“你有事要言。”
“我……”
皇后凝視着她,不過眉尾微低垂,“不能說,便不必說了。”
“這怎麼可以?”事關生死所以她不禁激動道。
“別為了我,變成家族罪人。”
她驚詫望過去,卻發現皇后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靜。
不要為了她變成家族罪人?難道就任自己看着她隨天子消逝嗎?
“那你教我如何做?”
“什麼都不必做。”皇后道,“最好你我二人相處時,永不去談它。”
沈庄昭沉默。
但也深知,那是在為她好。
“你喜歡賞梅嗎?”皇后忽然道。
她答:“還好。”
“你最喜何物?”
“我?什麼都好……你呢?”
“冬梅。”
“看得出,怨不得你總在此處,不過……你為何不愛牡丹,偏愛寒梅?”
“牡丹是人間富貴花,養在苑中,看久會膩味,寒梅很細,可獨越牆頭高眺遠方,也可在茫茫大雪中被脆弱淹沒,它很美,也很冷,我喜歡。”
“原來如此,我料你應很喜正紅罷?”
“嗯。傲梅,烈焰,胭片,絳唇,玉甲,桃眸脂,額鈿痣,你告訴我,有哪一樣不美?”
沈庄昭數得心發顫,皇后所言那些,皆是女子之物,往日她覺得它們很美,不過經此一提,她逐漸想起這些物時,也變了番朦朧樣,那時只覺得是鏡中淡淡的美,用在自己身上,更好。可如今覺得,若出現在別的女子身上,尤其是她……也未嘗不可。
“嗯……常言‘二月休把棉衣撇,三月還有桃花雪’,近來寒得緊,興許中旬還會降場雪,至時你也可接着賞梅了。”沈庄昭倉促道。
“若是落雪,你會來此地陪我嗎?”
“我?”她一怔,后未半分猶豫:“會的。”
“好。”皇後手往羽絨籠里縮,看上去感到滿意。
沈庄昭把手爐端在手裏,長空依舊一片灰朦。她低聲道:“若是日後有覆一場雪,我會赴約的。”
“嗯。”
“唉,其實也沒甚麼可說的了。”她嘆道:“如今想來過去種種往事,只有一言難盡。好似自我入宮起,便已註定落不得好結果了。前年太后請高僧為我作卜,簽語解道,我這一生,不過是莊周夢蝶,空尋無果。太后如此信佛,許是那時便暗想我命不好罷。后我聽聞她的簽語是‘唯恐身畔人’,她如此提防我,欲摧我的神志,不過是怕我會害了她。她真是想錯了,我的一生,若只能如夢,那我寧願死在美夢中,也不願醒過來,醒來太凄涼了,白茫茫的,什麼也不剩。夜裏還有冷風襲窗,叫得凄厲。尋不見一個人。真是好苦。”
皇后眉心微動,幽幽深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