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京生變
?黃昏過,戌時至。
沈府在黑寂中不敢聲張,只燃了外院燈火,男子相聚屋內密語朝廷大事。水暈銀盤下,相隔十幾道牆的叢徑內灰溜溜鑽出個人影來,趁四下無人,貓着步子沿途返回,一路避藏來至大院。
屋門亮光,影子方走過來,就有人迎出來,“那邊如何?”黑影終於露出真容,嬌柔道:“夫人還在同女御長議事,一時半會兒的……怕仍走不了。”
一聽,屋中人難免失落,黑影忙安慰:“娘娘莫慌,月已打頭,興許她也快來了。”
“天色早就黑了,回宮時辰也近,她為何不回?”沈庄昭空心無力道:“還不是因阿母想留我多久一些?興許還覺得我對江表哥尚有意,可我那也只是強顏歡笑,她怎能將我拱手讓人?就算是江府也不行!”
“可當下……如何是好?”
“回宮。”她十分堅決,“天涯何處皆不容不下我,總要老死他人宅,我寧肯自閉冷門身銷殘,也不再走一條舊路重蹈覆轍。”
“唉,今日奴婢知曉自己惹了娘娘,但娘娘此刻最好聽奴婢一勸……馬車雖好尋,可回宮事小,令老爺夫人不悅事大。而且若娘娘路上遇些差池,誰來擔待?”
“太後有令在先,我回宮怎算有罪?你去尋一輛馬車,我從後院湖林的小牆門走。你可留下,也可隨我去,但無論何種,我都會保你平安。”
“娘娘說得輕巧,若奴婢不能陪在娘娘身邊,奴婢又為何要做奴婢?”
“你難不成要隨我回宮?”
“自然!娘娘不能離開京城,天下更無娘娘的棲身處,所以就算要回的是地獄,奴婢也得心甘情願陪着!”
“無論他們拿你如何……?”
“無論如何。”
沈庄昭抬手去撫南桃右面,月下眸盈,欲言又止,最終發出一聲長嘆。
“你……唉,跟着罷,想跟就跟着罷。趁我……還有能力保護你之時。”
——
溜出宅邸后,遙遙可見遠處倚央而落的皇城,偷着月色,那裏雪白滿屋,華美荒誕,歌舞昇平。
馬車中的沈庄昭知道,那不是唱給她聽的。
離開沈府得很順利,她們坐的是沈府給小姐少爺下人配的隨行馬車,穿過攢動的街市走向人愈來愈稀少的天道。直至在宮門前停下馬車,南桃遞給門前守衛兩塊牙牌,守衛看了幾眼,再去看手裏冊子,“嗯……南桃,寧香,確實是今日出宮的。只是,女御長怎不在?”
南桃道:“哦,她尚有事,得耽擱些時辰,故而才派我們先拿東西回宮,你們看,那些為邵農大典所采之物還在馬車上呢。”
“你是頭次出宮吧,南桃姑娘,出宮回宮每趟人數必得一致,若逢急事,為首人就得拿出掖庭每月換一次的章牌來表明缺人歸宮,女御長該給你們了,拿來罷,我登個冊,你們就可進去。”
南桃只好與沈庄昭面面相覷。
守衛抬頭:“嗯?”
“這……她許是,忘了。”
“那你們就在外待着,等她來了再一齊進去。”
“唉,此事皆怪我們忙暈了頭,若是往日必給二位守規矩,可惜今日我們實在有要在身,需去長樂宮稟報太后才可。這位大人如此面善英氣,不知能否通融一面?”沈庄昭上前暗中遞去銀子。
守衛被女子摸了手,臉一紅,趕忙低頭用筆杆子搔了搔頭,甚為羞怯。沈庄昭觀察至此,於是莞爾道:“今日急事加身,回稟后絕對不忘幾位大人的通融,我雖在太後身旁近身伺候不久,但還是認得許多人,以後認得你們,也就好辦事了。不知幾位可知道綠蓉這名字?太後身邊的那些宮女同我皆熟,下回我們無事時便給幾位送點宵事,可好?”
綠蓉,守衛聽來目發光——這可是太後宮中養着的那些美比大戶千金的宮女其中之一,這些人不是從樂府挑出來就是從江山各地尋來的,出挑的那幾個宮中自然有耳聞,於是他不禁恍神,待清醒拉回來,才發現沈庄昭正期望自己答覆。
“哎……這,這入宮一小事,從長樂宮趕來也費神,咱哪裏敢用幾位的東西?”他一面說著,一面逃避沈庄昭的灼灼目光。
“不勞煩,此事便這麼定了,我們先進去。”沈庄昭慶幸拿捏住一個軟柿子,膽大往裏走。守衛馬上攔下她,同時把銀子又塞了回去:“不行不行,不能進去。”
“又怎麼?”
“沒有女御長的手令,誰都不能缺人歸宮。”
沈庄昭被他斬釘截鐵嗆到,頓時無好氣,眼見向來沒吃過這等臉色的主子慍色,南桃只好出來打圓場:“罷了,罷了。不進便不進,我們等得起,只怕若太后怪罪下來,我們就只有……自認栽了!”
本以為守衛會憐香惜玉,哪知他只是皮笑:“南桃姑娘,咱們做下人的可不就這樣嗎。”
這下子誰也說不了什麼。
剩下的,便是沈庄昭憂容愁緒地在宮門前踱步,南桃靠牆望着主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從宮門內傳來一女聲——“這不是南桃嗎?”
南桃聽來似熟非熟,斷定絕非經常面見之人,誰會在夜裏宮門前與她相遇?
轉面一看,竟是大長秋!
得,這下想遇見的人沒遇見,不想遇見的人全遇見了!
宮門那端黑夜下的長道盡頭,大長秋與背後的華輿一同姍姍前來,月色柔美,北風吹盡,她平淡打量二人,隨後對守衛道:“掖庭的人正等着她們歸來,怎不讓她們進來?”
“回稟大長秋……她們無女御長之章牌,標下不敢擅作主張。”
待止步的沈庄昭望清遠方而來之人容顏時,心也漸漸近乎停止。
“出甚麼事了?”
此聲一出,所有人半跪地上。
南桃忐忑道:“回稟皇後娘娘,今日奴婢隨女御長出宮采三月邵農大典禮,出了些事,女御長耽擱下來便叫奴婢先回宮,因女御長忘解章牌,故而被守衛攔下,道未原數返宮,不得入門。”
“是嗎?大典勞苦,本就多事,出了差池也能體諒,進來罷。”
另一守衛不禁道:“可……皇後娘娘,女御長向來不會犯這種錯,就算未一同返宮,女御長也會捎來第二個令牌以表出差池,這二位並未得她手令……”
鳳輿內純金珊瑚護指不耐煩點了點,隨即傳來微斥:“本宮掌管六宮事宜,一個宮人進出還需你的指使?她若入宮,有事,本宮向天子提頭謝罪;她若入宮,無事,你向本宮提頭來見?”
這個守衛只好把頭磕在地上:“標下不敢!來人,放她們過去——”
沈庄昭緩緩向前走去,眼中只剩那座鳳輿,明知那對面的所有人皆為氏族之敵,卻有股不可抗拒之力,叫她忍不住想接近。停在晚風中的鳳輿,輕幔隨風舞,紅衣人兒若隱若現,胭香清冷撲鼻,月光下,長街前,她在寒凍中險些站不穩腳跟,竟覺得是風在把她往裏送。分明面前所有光景,與灰瓦上的朎朧是同樣涼意虛白的,與冬夜融為一體,她卻感到了暖意。
直到被風刮疼了左面,她才終於清醒過來。
那頭是蕭氏。
不是別人。
“過來。”帷簾輕掀,皇后朦朧容姿一窺無遺,並向她輕喚。
沈庄昭過去,南桃不似主子,而是留在身後滿目提防,充滿戒備,大長秋冷哼一聲,扭頭隨眾人離開宮門處。
鳳輿橫欄,隔出一高一低,沈庄昭走在雨過天青色簾下,不敢抬頭。
繞過長街轉角,簾中人便道:“上來。”
她不解其意。
而皇后也不多解釋,南桃欲攔,大長秋在背後悠悠道:“若是被太后之人望見你在此地,會如何思量?”
鳳輿停下,沈庄昭被旁的宮女扶上座內。
見到皇後端着秀梅娟帕掩住鼻息,她入座時有絲遲疑,而皇后也不望她,只道:“我染了風寒,本不欲令你離我過近,只是當下別無法子,你坐着罷,我忍住不咳。”
沈庄昭被輿內皇后常用的香圍攏,一時有些不卻意,只好低了頭,甚麼也不說。
二人就這樣靜靜並肩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