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掙扎
流沙井旁的宅院內,東廂房。
孔瑄坐於榻上,調運內息,漸感左肋處疼痛減輕,睜開眼來。見慕世琮獃獃坐於一旁,臉卻不望向自己,只是向另一側擰着,輕笑道:“侯爺,脖子這樣擰久了,會變成歪脖子,可有損你東朝第一美男子的形象。”
慕世琮心中難受,不忍與他辯言,轉過頭來,低聲道:“現在該怎麼辦?”說話間,他的視線落在孔瑄身上,不由一聲驚呼。
孔瑄見他異樣神色,心微微一沉。他伸手將自己髻解散,握起一把長看了片刻,輕嘆一聲:“每受一次傷,這毒作便快些,又白了這麼多頭,看來我真的拖不了多久了,也不能再見容兒了。”
慕世琮覺孔瑄鬢邊的白似刀子一般在剜着自己的心,他猛然攥住孔瑄的手:“孔瑄,我們告訴容兒吧,現在只有找出寶藏,才能救你了!”
孔瑄看着手中那黑白間雜的頭,面上表情波瀾不興,沉默許久,低聲道:“侯爺,您先出去一下,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慕世琮漸感恐懼,看着孔瑄那從未有過的漠然神情,口張了幾下,終緩步退出東廂房。他覺自己的腳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再無以前的意興飛揚。他默默地坐在院中的槐樹下,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響起,他抬起頭來,這才現自己已是淚痕滿面。
孔瑄默默地看着慕世琮,慕世琮覺他眼神竟是這段時間從未有過的平靜無波,心中漸涌不安的感覺,囁嚅道:“孔瑄,你―――”
孔瑄在他身邊坐下來,低聲道:“侯爺,你想過沒有,仇天行當日是在棋子坡重傷墜崖的,後來也一直是要我找寒山圖,今天他怎麼又會改口說寒山圖早被伯母給燒毀了?”慕世琮一愣,好半天腦中才恢復素日的冷靜,想了想,‘啊’了一聲:“難道皇上也―――”“仇天行具體從誰口中知道的,我們不得而知。但想來必定是事實,當年最後追捕伯母的是皇上,那麼,皇上也必定知道這件事情。”
慕世琮一顆心如墜入了冰窖之中,雖是夏日,也覺如有冰寒沁骨的風雪撲面而來。孔瑄嘆了口氣:“也幸好容兒現在還沒有去與皇上提用寒山圖和棺木換人一事,否則皇上一聽,便知有假。”
慕世琮忽然靈光一閃,大叫道:“是寧王,一定是寧王告訴仇天行的!”孔瑄覺左肋火燙,四肢冰冷,咳得幾聲,點頭道:“是,我也估着是寧王,寧王應是從皇上口中得知此事的。他顯然已知我們與仇天行之間諸事,又想利用仇天行來要挾我們找出寶藏,好漁翁得利,所以這幾天都沒派人跟蹤我們。現在東南三州水患嚴重,只怕皇上那處,也是等着容兒提出條件,尋到寶藏,才會放了您和藍家人。”
慕世琮的手放在膝間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嘴唇輕輕顫抖,半天方冷笑一聲:“原來這些人,都是在冷眼看着我們苦苦掙扎。”
孔瑄一陣咳嗽,慕世琮忙扶住他,孔瑄微微一笑:“沒事,這回傷得不重,我與仇天行內息相同,能化掉他一部分掌力。”
他閉目運氣,待內息稍穩,方重新睜開眼睛:“先不說寶藏能否順利找到,即使找到了,還有寧王和皇上在旁邊虎視眈眈。更何況,這寶藏還得―――”他柔和的眼神望着慕世琮,不再說下去。
慕世琮心頭如被刀扎,猛然間站了起來,揮手吼道:“我不回潭州了!我早說過,你們不走,我也不走,寶藏就讓仇天行得到好了,只要他拿出解藥來!皇上要撤藩,由他撤去!”“那藍家人呢?他們都是容兒的親人。”
“藍家人自有藍家人的造化,我們管不了這麼多。”
“那兩國的百姓呢?我慕家軍的兄弟呢?!”
慕世琮一窒,揮着的手停在了半空。
孔瑄咳道:“仇天行若是得到寶藏,西狄國有力南侵,當其沖的便還是我慕藩,死傷的還是我慕家軍。”他的眼中閃過悲戚之色:“侯爺,我自從知道自己的師父就是害死虎翼營數千兄弟的元兇,這大半年來,一直原諒不了自己。現在若為我一人之故,再讓仇天行的狼子野心得逞,我―――”慕世琮手在半空停了許久,卻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連吸了幾口氣,頹然坐於地上,垂頭掩面道:“我不管,我管不了這麼多,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能活下來!”
孔瑄心中一熱,喉間湧起火辣辣的苦澀。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象是一團曾熊熊燃燒的烈火,即將熄滅,只餘一堆灰燼,再也無法照亮眼前這人和那個在宮中的深愛之人。他靜靜地看着慕世琮,顫抖着伸出手,握住他的左手,慕世琮被他指間的寒意刺得一哆嗦,強自將哭泣聲壓在了喉間。
他反過手來,緊緊握住孔瑄冰冷的手,絕望的眼神望向孔瑄:“那容兒呢?你若是死了,容兒怎麼辦?!”
孔瑄面色漸轉蒼白,想起容兒,想起那霧海邊的誓言,翠姑峰的小屋,過去的那個如夢一般的冬季,他的胸口便疼痛至難以呼吸。
他的眼前一片恍惚,容兒,我終要負了你,終要將你一個人拋下,終不能陪你一生一世了。
恍惚中,這一年來的往事,悉數湧上他的心頭。
麗陽下,他奪了她的青雲,回頭向男子裝扮的她送上一個笑容和一個響指,那一回頭,就是他與她緣份的開始;
戰場上,他將手持大旗的她從戰場中救出,她落在他的身後,他回頭向她朗朗而笑,那一回頭,他與她,再也無法分離;
軍營同營共宿,朝夕相處,他雖開始沒有看破她的女兒身份,卻也覺她與眾不同,她清冷的眼神總是那樣安靜地望着他,平和的話語中總是透着錚錚傲骨。
察探地形,讓他現了她的女兒身,驚訝之餘更多的是欽佩,原來,世間真有如玉清娘一般的女子,真有這般不輸於任何男兒的巾幗英豪。
他的心暗暗的,不自覺的向她靠攏,為她遮掩,為她守護,照顧生病的她。不為別的,只為能繼續看到她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似也能給糾結在恩與義之間的他一絲勇氣和希望。當她女裝出現在安州城頭的那一刻,他覺,自己的心徹底地交給了她,交給了這個如青菊一般美麗綻放的女子,再無半分猶豫,再無保留的空間。
他是多麼幸運,能得到她如太陽一般熾熱的愛,與她同生共死,與她度過如詩如夢般的那個冬季。但他又是何其不幸,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不能再為她擋住風風雨雨。
為何,命運要這樣殘酷的對待自己,對待那麼善良、純凈的她。自己是多麼的想為她而活下去,可如果活下去的代價是付出千萬人的性命,那活着豈不是比死了更痛苦千萬倍?可如果自己真的在她面前死去,又讓她情何以堪?讓她如何面對愛人因己而死的真相?!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鬢邊的白,容兒,我怎能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模樣?!我寧可一個人孤獨的離去,也不願讓你看到這樣的我,不願你的餘生活在自責與痛悔之中。
孔瑄平靜地望向滿面淚痕的慕世琮,緩緩道:“侯爺,我想求你一事。”慕世琮的心在無邊的黑暗中沉沉浮浮,看不到一絲光明,他不敢望向孔瑄,顫抖着搖頭:“不,你不要求我,我不會答應你的,我只要你活下去。”
孔瑄微笑着搭上他的右肩,輕輕搖晃了幾下,嘆道:“侯爺,我們認識幾年了?”聽不到慕世琮回答,他仍是微笑着沉入回憶之中:“我們認識有六年多了吧。那時,我們都還是意氣少年,你爭強好勝,從不肯低頭認輸,我呢,雖是有目的地接近你,卻也總是被你激怒。我們倆,打過多少回架,怕是誰也記不清的了。”
慕世琮悶聲道:“那是你總讓着我,我心裏清楚的。”
“是我不好,不該讓着你,我心懷不軌,有負於你的情義。”
“別說了!”
“不,侯爺,你聽我說,一直以來,是我對不住你,能得到你的原諒,是我孔瑄三生有幸。但我今天,還是想求你這件事,望侯爺看在我是將死之人的份上,答應我。”
慕世琮五內堵塞,硬生生把淚逼回心口,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塵土,不一言。“侯爺,我走之後,容兒,就拜託給你了。我相信,侯爺一定能護得她的平安。”孔瑄的聲音如在半空中飄浮:“我求侯爺,不要告訴她真相。你就說,說我在海州的舅舅找上門來,我隨他去辦一件很緊要的事情。等一切風波平息,她重獲自由了,求侯爺到安州城郊象形山南的三顆並排的松樹下,我的墳前告知一聲。那處是我父母的墳墓,我會想法子和他們葬在一起的。”慕世琮喉間酸痛難言,猛地用力甩掉孔瑄的手,吼道:“你不要和我說這些,我死都不會答應你的!”
孔瑄微笑道:“侯爺,我還有一言相勸,我藩兵力不足,終不能與朝廷對抗,撤藩是遲早的事。如果王爺能夠緩一段時間后,安排好退路,還是勸王爺激流勇退吧。侯爺您的性子,實在不宜與皇帝或是寧王這樣的人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我,真的不想你再遇到什麼風險。”他淡淡地笑着,站起身來。慕世琮雙目圓睜,緊拉住他的手:“你要去哪裏?!你不許走!你讓我如何去見容兒,你為什麼不親自去和她說?!”
孔瑄輕嘆一聲:“侯爺,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去見她嗎?”
慕世琮急道:“那我這樣去說,她會相信嗎?她,她那般痴心,怎麼可能被這漏洞百出的謊言瞞過?!”
“她不相信也罷,滿天下找我也罷,但總比看着我為了她頭全白、面容枯竭、在她面前呻吟着死去要好。如果我真在她面前死去,只怕她會隨我而去,但我若只是失蹤,她為了找到我,便還有活下去的希望。更何況,她現在還要救她的族人,她那麼堅強,會熬過去的。”慕世琮緊抿着嘴唇,卻始終不放手。孔瑄看着他如雕刻般的額頭,輕聲道:“侯爺,若是現在,你是我這般處境,你會怎麼做?”
慕世琮的面色漸轉慘淡,本能下想跳起來將孔瑄死死拖住,但孔瑄的這句問話又將他死死地釘在了原地。
燦爛炙熱的陽光從樹枝間灑下,樹梢,鳥兒撲愣着閃過,街道上車馬的喧囂聲和小孩子的打鬧聲隱隱飄來。慕世琮與孔瑄對望良久,終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了握着他的手。
他狂笑着雙手掩上面頰,淚水由指縫淌落,孔瑄慢慢跪落於地,將他緊緊抱住,低聲道:“侯爺,你多保重!我們來世,再做兄弟吧!”
五月下午的陽光曬得人有些昏昏沉沉,藍徽容坐在質子府後院廊下,望着空曠的院落,怔怔出神。心尖處的疼痛一陣陣傳來,是自己真的病了,還是生什麼事情了?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她獃獃地望向手中的十幾根白,這是她從孔瑄枕上現的。他,到底是怎麼了?他肯定有什麼事在瞞着自己,為什麼不告訴自己?!
梅濤等人都有些怕見到她似的,遠遠的躲在前廳。院中靜寂無聲,這無言的寂靜中卻又有股暗流,每隔一刻,便讓藍徽容湧起恐懼與不安。
慕世琮面無表情的踏入府門,梅濤如逢大赦,迎上前低聲道:“侯爺,藍小姐在後院,她好象察覺到了什麼。”他又望了望門口,疑道:“孔郎將呢?“
慕世琮眼皮一跳,輕輕的話語中疲倦不堪:“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若是容兒日後問起孔瑄,你們記住,就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慕世琮在院門口默立良久,低聲一嘆,修眉俊目,終在極度的痛苦后平靜若水。落日餘暉下,他腳步輕鬆地步入院中。
藍徽容猛然抬起頭,驚喜一瞬后又有着掩不住的失望,慕世琮含笑道:“容兒怎麼這個時辰還在這裏?”
藍徽容跳了起來:“孔瑄呢?他怎麼沒和你在一起?”
慕世琮步到院中水井前,猛力拽拉井繩,打出一桶水,借冰涼的井水平息心頭激涌的痛苦。邊擦臉邊笑道:“容兒與孔瑄可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這麼兇巴巴的問我要人。”藍徽容攥緊了手中的白,緩步走到慕世琮面前,直盯着他水珠流淌的面容:“告訴我,孔瑄在哪裏?到底生了什麼事情?!”
慕世琮面色不變,將面上水珠抹乾,走至廊下竹椅中坐下,微笑道:“孔瑄在海州有個舅舅,不知從何處知曉他的消息,昨日找上門來,似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孔瑄隨他去了,說辦完那事後,就會回來。讓我轉告一聲,免得你擔心。”
“海州的舅舅?”藍徽容眉頭輕蹙,依稀記得孔瑄似是說過他母親是海州人,但他母親嫁得遠,又去世得早,似與娘家親戚沒有什麼來往,怎麼突然冒出一個舅舅來了?而且還在這個時候,竟然不與自己說一聲,就隨那人去了?
她正愣神間,慕世琮輕唉一聲帶着竹椅向後一倒,靠上牆壁,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唉,累死我了,今天陪劉相的二公子打了一天的馬球。容兒,我要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宮吧。”說著站起身往屋內走去。
綠影一閃,藍徽容攔在了他的面前,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嚴肅:“侯爺,我要你和我說實話,孔瑄到底去了哪裏?”
慕世琮閃身擠入房門,笑道:“容兒怎麼不相信我說的話,孔瑄忙完那事就會回來的。”說著便待將房門關上。
藍徽容用力將房門一推,跟了進來,慕世琮瞪眼道:“容兒,你已和孔瑄有了婚姻之約,我和他是兄弟,你可得注意一下我的清譽。”
見藍徽容只是靜靜地望着自己,慕世琮漸漸有些慌神,心氣浮動,不忍看她的眼眸,語氣中帶上了一絲央求:“容兒,你先回宮吧。”
藍徽容雙目灼灼,盯着慕世琮:“侯爺,你也知道我與孔瑄有婚姻之約是吧?”慕世琮將心一橫,寬去外袍,露出僅着短褂的上身來,藍徽容本能下閉上眼睛。慕世琮強笑道:“我當然知道,所以你現在給我出去,乖乖地回宮,免得壞了你我的清譽。”藍徽容羞惱下漲得滿臉通紅,卻又睜開眼來,一步步向慕世琮逼近。
慕世琮手足無措,一步步後退,被她逼到桌前,退無可退,急道:“容兒,你這樣,可不象話。”
“侯爺,我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
藍徽容仰起臉,聲音極低極沉靜,卻讓慕世琮覺得有着一股自己承受不住的力量:“侯爺,我想告訴你,孔瑄若是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走了,我在這世上,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慕世琮心一沉,雙腳一軟,癱坐於凳上。藍徽容將手伸至他的面前,那十幾根白如飄飛的柳絮,從她指間悠悠落下,她一字一句道:“侯爺,告訴我,到底生了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