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鈴鐺
看到她的時候,我的心猛地鬆了下來。
每個人怕的東西不一樣,可能有的人看到黑屋子裏蹲着個女的會嚇死,可有的人——比如我,只要看到對方是個活人就不怕。她很瘦,蹲在那哭,穿這條白色的長裙,長頭髮。
我仔細聽她聲音,感覺應該像是哭,只是哭得太急促,就變得像是笑了。
“你是哪床的家屬?”我走過去,“出什麼事了?”
她只是背對着我哭,抱着膝,肩膀不斷抽動。女人哭起來很嚇人,從我媽身上我就看出來了,看個電視劇能哭得差點腦缺血,你沒法勸,你越勸她哭得越來勁。她既然不理我,我也沒辦法,只能就這麼走了。至於搖鈴的人是不是她,那也沒法確認——女人都哭了,那別說她想搖個鈴鐺,她搖個大本鐘你都要讓她搖。
我不想多說什麼,就打算這樣走了。
可就在快要轉身出去的時候,她猛地撲住我——我將近一米八的身高,絕對不算瘦弱,但被她這樣一撲居然也沒站住。這種時候第一反應就是把人撕開,可這女人力氣大得出奇,手指緊緊扣進我胳膊。推擠中,本來握在手裏的手機也落了下去,先是砸到了她的頭,再落到我胸口,屏幕的光短暫地照亮了她的臉——我只來得及看一眼,連長什麼樣都沒看清,胳膊疼的快要斷了似的,我都能聽見骨頭咯咯亂響。就在自己幾乎要被活活撕開的時候,旁邊猛的平白橫飛來一股巨力,將她整個人都掀了出去。
又是一陣急促的鈴聲。手機跟着她一起滑落出去兩米遠左右,撞在了書柜上。黑暗裏什麼都看不清,只能憑感覺,察覺到眼前有什麼東西一晃而過。附近唯一的光源就只有手機了,不管怎麼樣,我總是先往那邊去的——而就在將近要夠到的時候,周圍恍然一亮。有人打開了大燈。
眼睛一時還習慣不了光亮,我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只見有個人立在旁邊,個子很高,手裏有一圈鮮艷紅繩,繫着一個銅鈴鐺,鈴鐺懸在他手腕下,一下一下地響着。他低頭望着還躺在地上的我,一臉驚異。
——這居然就是下午那個自稱是道士的人。他怎麼又來了?果然居心不軌!
“你在這做什麼?”他先問了。
這裏是醫院,你特么問我在這做什麼?!我忍痛爬起來——胳膊突突地抽痛,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扭到了。“搖鈴鐺的人是你?”
那銅鈴鐺大的出奇,足足有男人手掌那樣大小,似乎是老東西了,銅鈴模樣,上面花紋磨得發亮。他死死盯着我,又開始搖鈴鐺。
“別搖了!那女的去了哪?”
“……你聽見這鈴鐺了?你確定?”他還搖。鈴聲叮叮噹噹響在耳邊,特別煩。
神經病。我拍拍身上的灰,衝到門口去找那個女人的蹤跡。晚上病房的走廊兩頭黑乎乎的,只有ICU那邊還有些光亮,但無論哪一頭都沒有人,只有3床的老年痴獃在外面亂晃,倒是看到遠處護士台那裏小劉已經回來了。
“真有緣啊,丘大夫。”昆麒麟——我記得他這個名,這人轉了一圈,看看四周,“醫生也辛苦,加班加到那麼晚。咱們交個朋友?我最近估計這邊挺多業務的,有個人好辦事——”
還沒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了他,“我夜班。你到底是幹嘛的,怎麼那麼晚還在這轉悠?我叫保安了!”
“都說了,我是私家偵探,來這找一個叫張志仁的。他是這的大主任?哎呀,不管啦。”昆麒麟把鈴鐺收到背包里,活動活動手腕,“結果就剛好撞見大夫和一妹子親熱,真是打擾了,醫護工作者就是辛苦,搞個對象不容易。哎,醫生,再還你打聽個事……”
——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我不理他,直接跑去了護士台。小劉正在謄寫心電監護的記錄,見我狼狽地跑過去,不禁嚇了一跳。
“丘醫生,怎麼了?啊,你的胳膊……”
——我想像得出自己現在是怎麼一副模樣。頭髮肯定亂了,白大褂上也蹭得一大片灰。剛才沒發現,但現在才察覺,連襟口都被那女人拉出一條口子,簡直像是剛被人摁着打的狀態。自己平時還是很注意這方面的,沒有過這麼失態的時候。
我問她,“剛才有沒有一個女的跑過去,穿弔帶裙的?還有,白天那神經病晚上又來這搖鈴鐺,你怎麼不說他?”
小劉只搖頭,“丘荻,我沒見到有人跑過去啊……你別嚇我!哪有穿弔帶裙的女的……白天的神棍又來了?”
他鈴鐺搖得喪心病狂,你們這都是聾了嗎?我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昆麒麟已經跟到了護士台,手上又晃着那個大鈴鐺,叮鈴叮鈴的,就差喊一句回收彩電冰箱舊電腦洗衣機了。這鈴鐺的聲音碎得嚇人,估計裏面不止一個鈴鐺舌頭。
“別搖了!”簡直被那叮叮噹噹弄得心煩意亂,我忍不住回頭吼了他一句。我平時話不多,雖然不太和人說笑,但絕對從沒朝人發過火。突然這樣吼了一聲,連小劉也傻眼了。
——但緊接着,就發現不對了。
昆麒麟還在搖着鈴鐺,可小劉完全沒管那鈴聲,只是像看怪物一樣看着我。那種眼神就好像是……好像是……
我看着她的眼神,驟然驚覺了什麼——
不會吧……這……不可能啊!
心裏這時才開始瀰漫起一種念頭,只是自己還不敢相信。
我咳了一聲,先深呼吸了一下平復心緒,然後問小劉,“你沒聽見鈴鐺聲?”
小護士沖我搖了搖頭。她膽小,嚇得臉都白了。
“不……不是手機鈴聲,就是他現在搖的這玩意……你……沒聽見?”
“我是看到他在搖這個……”小劉遲疑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昆麒麟。她是那種外科很少見的膽小弱氣的護士,平時連和人說話都要臉紅,“可是……丘醫生,沒有鈴鐺聲啊。我肯定的。你是不是……”
她看我的眼神帶點同情,大約是以為醫生工作壓力太大出現幻聽了。我卻被雷劈了一樣呆立在那,腦子裏迅速分析所有的可能性——幻聽。
不可能是其他的,只會是幻聽。
因為專業原因,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這個原因。人很可能出現幻聽,這是可能性最大的;還有一個可能性,就是昆麒麟和小劉聯起手在耍我。可能嗎?小劉這個妹子是絕對干不出這種事的。那現在……
小劉在害怕,我在糾結,昆麒麟在笑。
就在三個人各自無話時,這個神棍拉住我,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很輕的電腦散熱風扇的聲音。我坐在椅子上,把白大褂脫了下來,看胳膊上的淤青。
很難想像這是一個女人掐出來的。以前接收過一個工地上的工人,手臂被一個鐵圈卡死了,不得不用牙醫器材慢慢把鐵圈弄開,幸好及時,所以末梢還未壞死,沒有引起更大的後果。但他的胳膊上就留着很深的紫色淤青,和我現在的一模一樣。
“我是接到了客戶委託,讓我來找一個叫張志仁的人。”昆麒麟坐在旁邊,一點不拿自己當外人,還拿了本茶特當扇子扇扇風,“沒想到和丘醫生那麼有緣,好好好,有緣對面來相見啊。”
“見你妹夫!”我揉着胳膊,“你怎麼會在示教室?那女的又是誰?鈴鐺是……”
“哎,一個個來行不?”
“行。你半夜在示教室做什麼?”
他笑了笑,“這不是白天你把我攆出去了嗎,我就想晚上偷偷的來。我是私家偵探啊,總要幹活的,要不這樣,咱們打個商量……我再偷偷地……”
“你這叫偷偷?偷偷搖鈴鐺?你怎麼想的?”我一把將人推起來,讓他別坐着了。他笑嘻嘻的,倒是沒動手(動手我也打不過)。
“這樣說吧,我沒想到這裏會有聽得見這鈴鐺的人。”他忽然不笑了,把手舉到我面前,鬆開。紅繩懸着的鈴鐺落在半空,發出一聲輕響。“你是聽得見鈴鐺的人,所以你才會看到剛才那女人。你可能覺得這是幻聽——你就把它當幻聽好了。”他說,“丘醫生,除了你,別人聽不見這個聲音。”
“這是什麼意思?你給我出去,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
我迅速把它歸結到“幻聽”之中。學醫久了,就有一種本能,一旦遇到未知的領域,就立刻把它歸結到一個自己可知的可能性中,哪怕知道不對勁,但只要不去多想,就不會自找煩惱。
“還有那個女人呢?”我問,“這個淤青絕對不可能是幻覺。她又是誰?是你把她拉開的嗎?”
“這該怎麼說呢……”這問題大概真的難倒他了,讓他不知該怎麼組織語言。過了半天,昆麒麟說,“她可能是我的委託人。簡單來說,老闆。醫生你能看見這種東西真是撞大運。我老闆還挺喜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