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再回景德
清風習習,鼓入袖中,隔開了肌膚和衣裳,彷彿貼身便是和煦柔風。沈瓷昨夜走到半路,甚是疲憊,便尋了個客棧休息一晚,直到今日巳時才抵達景德鎮。
她謝了車夫,獨自走在熟悉又陌生的青石板路上,仰頭看看這雲凈天高的氣象。夏日灼烈的陽光漸漸透出了炎熱,一錯眼,便覺得一切都罩上了淺淺的光暈。青石階下,菁菁素草冒了個頭,在陽光的映襯下,閃爍着輕柔的光澤,彷彿那上面照着的不是陽光,而是靈動的喜悅。
沈瓷不由提了一下長裙,似怕驚擾了這石階下的生命。四下張望,青牆黛瓦的一間間屋子裏,處處都傳遞出濃濃的陶瓷氣息。透過敞開的窗門,得以看見工匠們細緻耐心地製作,透着一股安靜詳寧的氣息。
這景象她從前見過多次,在景德鎮,哪一天不是這樣的景象呢?陶瓷,是這裏隨處可見的主題。她從前並未細心感受過這種氛圍,如今闊別返鄉,方識得其中滋味。
兩年了,她終於遵循當初的諾言,回到了這裏。
一陣風拂過,翻起了沈瓷的衣袂,她輕輕用手又壓了下去,想到自己即將要去的地方,方才的喜悅淡去,轉而帶了幾分忐忑的顫抖。
檐鈴與樹枝亂搖,她繼續前行,那衣裙卻似不觸地,只聽得輕微的腳步聲。當她終於站在曾經的沈氏瓷鋪前,那份緊張和揣測反倒是淡了,化為了時過境遷的蒼涼。
若不是她曾經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當真會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曾經的沈氏瓷鋪早已改頭換面,變成了一家生意紅火的飯館。
這飯館修得相當考究,雕欄玉砌,白石台磯,桌子用的上好紅木,細雕了新鮮花樣。牆面上掛着水墨書畫,亦有意趣。陽光透過鏤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店內,更顯得貴氣精緻。
若是從前,沈瓷看見這般闊氣的飯館,必因囊中羞澀而繞路。可如今不同了,她身上還余有賣瓷掙來的銀兩,加之這飯店便是從前的沈氏瓷鋪,沒多想便進去了。
小二見她衣着光鮮,必定是錦衣玉食的人家,上前招呼道:“這位姑娘,您想點些什麼菜?”
“上二三個你們這兒有特色的菜吧。”沈瓷沒心思多問,目光徘徊在店內。從前,後院的瓷窯與前方的瓷鋪是有牆隔開的,中間只有一道窄門。如今這家店主卻是全部打通,做成了一家規模闊綽的飯館,再無前後之分。果真,這一回來,是什麼都變了的。
小二把菜品端上桌,花菇鴨掌,掛爐山雞,以及一份棗泥糕。她連日奔波,真的有些餓了,執起筷子嘗一嘗,縱然吃過許多淮王府烹飪的美味,也不得不承認,這家飯店的食物的確令人口齒留香。
“姑娘是頭一次光顧小店吧?”小二問。
“嗯,是。”沈瓷不想同他多說,淡淡道:“你去忙吧,挺好吃,我會再光顧的。”
小二見她心不在焉,也不再多話,很知趣地退下了。可是他們的對話雖然無心,卻傳入了另一個人的耳里。
那人原本是背對着沈瓷的,聽見了對話,轉過頭去看,眼睛都瞪大了,手裏的筷子一個沒捏住,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阿,阿瓷?”她試探地叫着,幾乎不敢相信。沈瓷聽了這一聲,稍稍一愣,咬了一半的鴨掌停下來,抬起頭,竟是在這兒遇見了她從前的好友衛朝夕。
說到底,這原本的沈氏瓷鋪並不是沈家的產業,而是衛朝夕的父親租給他們的。從前,沈父的瓷器偶爾賣得不好,付不起當月的租金時,都是因為衛朝夕從中斡旋,硬讓她爹給沈家寬限。直到最後一次,她爹打定了主意要將瓷窯賣出,衛朝夕勸阻不成,使得沈瓷無家可歸,最後只能選擇寄居淮王府。
如今,時隔兩年,昔日好友再次見面,竟還是在這事過境遷的店鋪內。
衛朝夕從凳上跳下來,一溜煙坐到了沈瓷旁邊,兩個人眼對眼看了片刻,衛朝夕突然一個大勁把住沈瓷的肩膀,將她前前後後使勁搖晃:“你你你,你這個沒良心的,回來都不告訴我,你當我是朋友不?”
沈瓷被她搖得頭都暈了,用手制住她,面色無奈:“我是今天剛回來的,在馬車上顛簸了一日,一到景德鎮就奔這兒來了,真不是不告訴你。”
衛朝夕眨眨眼,有些懷疑:“真的?”
“真的。”沈瓷的眼神不能更真誠了,雖然她被衛朝夕搖得天昏地暗,但回到景德鎮,還有這麼個人惦記着她、在乎着她,她心裏是溫暖的。
衛朝夕想了想,慢慢鬆開了沈瓷的肩膀。她伸出手,摸摸沈瓷的臉,又捏捏她的腰,眉眼慢慢就笑開了:“喲,在王府被養得挺好嘛,皮白肉嫩的,看來淮王沒虧待你呀。”
沈瓷原本還覺得有點無所適從,但衛朝夕依舊親密的言語動作讓她放鬆下來。兩年在王府的日子,讓她變得隱忍而沉默,竟已忘了與朋友親近是這般感覺。
兩人的敘舊還沒說幾語,對面就有人發話了,是衛朝夕的父親衛宗明。他將方才兩人的言語舉動收在眼底,用指節輕輕扣了扣桌面,說道:“朝夕,回來先把飯菜吃了再敘舊。”他頓了頓,看看側旁的沈瓷,又補充道:“沈姑娘若是不介意,便一起吃吧。”
沈瓷想到衛宗明從前對她的不喜,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下了頭。衛朝夕幫着她將桌上的三道菜轉移了過去,三個人圍成一桌,一下子便熱鬧起來。
“阿瓷,你在淮王府過得還好嗎?”衛朝夕拿了一個從沈瓷桌上移過來的棗泥糕,邊吃邊說。
沈瓷還未回答,便聽到衛宗明沉聲道:“朝夕,把嘴裏的東西嚼完了再開口,別沒規沒距的。”
衛朝夕嚼完了嘴裏的棗糕,嘀嘀咕咕:“這桌上又沒外人……”
沈瓷不禁笑了笑,對衛宗明道:“衛老爺,沒關係的。”又回答衛朝夕道:“我在那裏一切都好。”
說到“一切都好”時,她自己也遲疑了一下。那算是好嗎?憶及昨日她與世子爺在馬車內的言語,便如同有一把飛薄的利刃割在她的皮膚。只隔了一日而已,可如今坐在這景德鎮的飯店中,卻像是已經離他很遠很遠。
世子爺現在在哪兒呢?應當快要見到那位高挑俏麗的方家小姐了吧?她無聲地嘆了口氣,抿了一口粥,突然聽見衛宗明接下了話茬:“既然一切都好,敢問沈姑娘為何要回來?”
“爹!”衛朝夕有些不高興了,覺得他提問的方式過於刁鑽。
沈瓷卻是不以為然,輕巧道:“該學的東西學完了,該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學成歸來,是我早與淮王約定好的。時機到了,我提出,淮王便應允了。”
“這麼說,姑娘在府中還與淮王交流甚多?”衛宗明坐得端正了些,想着沈瓷如今是淮王認準的恩人,面上便多了幾分恭敬:“看來淮王還挺念舊恩的。”
沈瓷心裏對這說法不太認同,但也敷衍地“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衛朝夕不想看自己老爹在這兒瞎說一通了,往沈瓷身邊湊了湊,問了要緊的話:“阿瓷,你回到景德鎮,打算怎麼辦啊?”
沈瓷道:“我近日先住客棧,在鎮上找找屋子,爭取早些尋得落腳的地方。”
衛朝夕眼前一亮:“還找什麼啊,衛家的宅院這樣大,房間空着也是空着,你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唄。”
這一次,以為淮王感念舊恩的衛宗明也點頭了:“是的,我今日就可讓下人收拾出房間來。”
“多謝衛老爺的垂憐,但是不必麻煩了。”沈瓷搖搖頭,她已過累了寄人籬下的生活,不願從一個屋檐下轉到另一個屋檐下,只說道:“我身上的銀兩還有寬裕,待尋得瓷活兒做,可以自力更生。”
衛朝夕愣了愣,皺着眉毛問道:“可是……阿瓷你如今都沒有瓷窯,怎麼攬瓷活兒?難道要去給別人當窯工嗎?”
沈瓷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徑直答道:“暫時當窯工也沒關係,因為我想去的,是御器廠。”
“御器廠?”衛家父女同時重複了這三個字,頗有些驚訝。所謂御器廠,便是指的官窯,代表着如今瓷器技藝的最高水平,只為皇家燒瓷,進貢給皇室。最精湛的技藝,最精細的原料,最充足資金,都匯聚在那裏,無數精美絕倫的瓷器都出於此。
聽起來雖是恢弘,但並非人人都能去。如今御器廠採取的是“官辦民燒”的形式,那裏匯聚着各方陶瓷巨匠,普通制瓷人千挑萬選進去了,也只能當個干雜活的小窯工,薪水微薄。沈瓷年紀輕輕,又是女子,更不招人待見,還不如好好做民窯,還能賺得些錢。
由是,衛朝夕無法理解沈瓷的決定,嗔怪道:“御器廠的瓷器雖好,但出頭太難了,阿瓷你做做普通的民窯,輕鬆快活,生計已是不愁的。”
沈瓷笑了笑:“我決心已定,不為賺錢。御器廠的許多工藝都不外傳,我只想研磨技藝,做出最好的瓷器,至於商業賣瓷,我在鄱陽已經試過,如今已不太在意了。”
衛朝夕見勸不動她,只得作罷,又低頭去啃桌上的掛爐山雞,桌上沉默了一會兒,卻聽衛宗明突然道:“沈姑娘,我這些日子與御器廠的督陶官李公公有些交集,要不然,我幫你引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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