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算
“大娘說得是!這個讓小子來做!”拔出軟劍在樹上一陣亂斫,將樹枝樹榦堆在蟒屍上面,不清多時,已造成一座大大的樹冢,把屍水遮掩得不露半點痕迹。
那婦人見余樹奇手上那柄利器,當時滿臉錯愕,留神看他揮劍的手法,待余樹奇做好樹冢,忍不住問道:
“相公這枝軟劍,可有個名稱?”
余樹奇被問得一怔,旋道:
“這劍是在一位死去的老人身上得來,不知道該叫做什麼劍。”那婦人大震道:
“那老人長相什麼樣子?”
余樹奇暗地稱奇,但仍將異人形相詳為描述。
那婦人滿臉駭異的神情,仔細打量余樹奇周身上下,接着又道:
“相公的劍能否借我看一看?”
余樹奇由那婦人神情看來,知她一定認識這枝軟劍,反正就給她看,也沒有開系,當即垂下劍尖,倒提劍柄,送將過去,並說一聲:
“大娘請看!”
那婦人微微一笑道:
“年輕人真是不經事,難道不怕我把你殺了?”卻一把奪過樹奇手上的軟劍。
余樹奇笑道:
“大娘為何要殺我?”
那婦人正色道: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武林人物對於寶刀寶劍,秘笈靈藥,何等珍惜、慎重?我這時雖未能確定你這支是不是武林上轟傳的軟晶劍,但由你方才砍樹時,已見這劍鋒利,倘若我接劍時,就勢一揮,你怎生躲得?”
余樹奇被她說得一怔,勉強笑道:
“我知道大娘不會殺我!”
那婦人道:
“你怎能這樣肯定?要知世上貌慈心毒,笑裏藏刀的人很多,見財起意的還在其次,我固然不殺你,但照你這樣輕信一位陌生人,將利器交到別人手上,總會有一天遇上兇狠的人把你殺了!”
余樹奇被說得心膽俱寒,忙說一聲:
“小子受教了!”
那婦人微微一笑,左手輕彈劍身,發出鏘鏘的聲昔,仔細察看劍柄,忽然面露喜容,自言自語道:
“正是軟晶劍,正是軟晶劍!……”把玩片刻,才對余樹奇道:
“確是那武林共羨的寶劍,這枝寶劍早就落在獨孤老人之手,幾十年來正邪兩派喪命在這劍下的人已不知多少……”
余樹奇詫道:
“邪派的人倒也罷了,正派的人為何也要被殺?”
那婦人道:
“獨孤老人的藝業可說是世無匹敵,尤其他無意中得到此劍,更是如虎添翼,但他遇事孤行,全憑當時的愛憎而定。所以,他不但殺邪派人,也殺正派人,甚至於他親生女兒也要殺!”
余樹奇不覺驚叫起一聲:
“哎呀!”
那婦人笑道:
“這有什麼出奇?你將來在江湖上行走多了,見事多了,心腸也硬了,那時便是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異。好了!跟我回去再說,這劍先還給你!”
余樹奇聽說獨孤老人居然連親生女兒也殺,錯愕得神魂有點顛倒,見那婦人叫他接劍,立即伸手上前。
那知那婦人突然臉色一寒,雙目凶光暴長,大叱一聲,軟晶劍被她抖得筆直,閃電般向余樹奇身前削出。
余樹奇驚得飄過幾株樹頂,連叫:
“你……你……”
那婦人縱聲大笑道:
“這時還你個什麼?”
余樹奇這時真是又驚又急,他端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一位面目慈祥的婦人,居然會騙去他的寶劍,而且立刻反臉為敵。
那婦人怎知迅速的一劍,竟不能傷害面前這位少年,因而微微一怔,喝一聲:
“再接老娘幾招!”腰肢一扭,仗劍飛步上前,唰唰唰!一連攻了幾劍。
余樹奇一看那婦人由樹梢起步,必須先看好落腳點,心知她輕功雖高,但與自己還相差太遠,驚慌之心略減,借力騰身,連避幾劍,邊走邊喝道:
“宋大娘!你到底做假仿真,若不說個明白,恕我余樹奇無禮了!”
宋大娘吃吃笑道:
“誰不知道我叫做狠心宋大娘?你小子不服,還能怎的?”說時屹立樹梢,把寶劍舞得得風雨不透。
余樹奇心想:
“我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你居然要誆我的寶劍,看我不空手奪了回來教你大吃一驚也好!”
但他仍認為那婦人有意相試,因為方才那婦人已再三對他說過江湖上各種奸詐的事件,若果真要吞沒他這支寶劍,早就該給他一劍兩段,何必費這多唇舌?所以,那婦人話已說明白,他還是站在幾丈外面,凝神注視。好像在欣賞宋大娘的劍法,又像專看宋大娘如何進招。
宋大娘見余樹奇不先發動攻勢,知他心裏仍是狐疑,不由得暗嘆這少年無知,也暗服這少年鎮定,又笑喝一聲:
“怎不快點上來送死?”
余樹奇見她喝而不怒,也就笑笑道:
“正等着你來哩!”
雙臂向胸前一環,暗含幾個招式。
宋大眼喝一聲:
“好!”
身形一晃,隨劍射出,一招“射石沒羽”劍尖疾點余樹奇的前額,未待招式用老,腕底一翻,化作“急浪翻舟”改攻下路,再一震玉腕,劍尖幻出一個圓圈,映日生光,撲到余樹奇胸前。
她發出這三招時,身形全在空中,只有最後一招將近對方胸前的瞬間,腳尖才向樹葉上一立。
但那余樹奇何等乖覺?他見宋大娘身形甫動,劍招已發,心想:“你這真是劈空劍!”
索性動也不動,以靜待變。
要知高手對招,全憑氣定神閑,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發。制敵機先,只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
余樹奇對於宋大娘起手兩招,全不加以理會,直待第三招的劍尖僅距胸前數寸,才突然一折上軀,斜走兩尺,單臂一揮,擊正軟晶劍的劍身,“當”一聲響,那被宋大娘以內力抖得筆直的劍身經這一擊,竟彎過一邊。
宋大娘見第三招“玉鏡金花”已快達對方胸前,他依然腳下不丁不八,環臂不動,不禁暗罵一聲:
“真是找死!”那知心念未已,猛覺眼前一亮,一股剛猛的勁道,擊正自己的劍身,登時右腕受到大震,寶劍幾乎脫掌飛去。
但她到底久經大敵,而且腳尖已站在葉上,在這千鉤一發的危機中,以劍身為軸,居然借一彈之力,飄出丈余。
說起來還是余樹奇心存忠厚,手下留情。要不然,在宋大娘身子懸空的時候,雙臂併發,那怕不把她立斃樹下?再不然,揮臂劍擊的時候,另一條臂膀再向她背上一掃,也要把她打得腰斷骨折,五內崩裂,飛出十幾丈外。
這時,余樹奇雖然一招得勢,卻不肯上前進招,笑說一聲:
“宋大娘!要不要再來一招?”
雖僅是一招的接觸,宋大娘已知這少年果然身懷絕學,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尤其難得他那份不驕不怒,不亢不卑的神態,更使人欽佩心折。當下笑笑道:
“這裏不大好打,還是跟我來!”話聲一落,立即施展“塞草如煙”的輕功,踏葉飛奔。
余樹奇心想:“蕭老兒那套故智又來了,難道我還怕你?”他曾經在九疑山被蕭老者將他引開,致山寨被賊黨乘虛偷襲,死傷多人而深懷戒心。但他這時只有一人,毋需顧慮,仍然跟后急追。
兩人身法都十分迅速,不清多時已走到樹林邊緣,遙見一塊空地上建有幾間茅屋。
余樹奇恍然大悟,暗道:
“原來你帶我到這裏,打算以多為勝,但我也不怕你母女兩人。雖然寶劍在你手上,劍鞘仍在我身上哩!”毫不猶豫,和宋大娘飄落地面。
忽然一道紅影自茅屋裏奔出,即聞嬌呼一聲:
“媽!你們怎地來這麼快?我煨的山鴿還沒有爛透哩!”
余樹奇搞不清她母女要什麼玄虛,不禁愕然止步。
宋大娘忽然回身狂笑道:
“好小子!還要不要再打?”
余樹奇這時已認出這塊空地,正是十年前和田叔叔來過的地方,峭壁、山崖、斷崖、深谷,都宛然在目。
他心裏陡然興起一陣悲傷迷惘,對於宋大娘的問話,渾如不覺,三腳兩步縱往迷雲谷的崖邊,依稀記得自己跌下去的地方。低頭一看,距崖上十幾丈還可以看出崖形如削,十幾丈下面雲氣-渾,霧氣翻騰,由得眼力再好,也無法看透雲層下面。
他知道那可憐的姑姑就墊居在雲層底下,自己來這裏的心意,也就是為了打救姑姑,並不是憑弔遊蹤。他雖恨不得即時躍下迷雲谷底,而且仗着“提氣懸空”的功夫,雖是谷深數里,也不愁會跌死。
但是縱使此時下去,得與姑姑見面,也無法救她出困。他早就想過谷底深潭的漩流是一條通外面大江要道,-他頭一回無意中陷身漩流,幸獲重見天日,也已九死一生,姑姑少了兩條腿,怎能冒此奇險?
原來預計得十分周到,雖然龍虎關沒有布匹賣,沒有木器店,鄰近總該有城有鎮,只要多走幾里,還怕買不到這些用品?偏是周上宋敏這死丫頭,一下子騙來這裏。這迷雲谷分明就在腳底,下得去,上不來,那不教人心急萬分?余樹奇獨自徘徊半晌,驀地察覺身後有人說話,回頭一看,恰見那條礙眼的紅影,立即令他記起前情,倏地擰轉身軀,喝一聲:
“拿來!”
宋敏因見余樹奇不理她媽的話,獨步崖沿,正對她媽笑說:
“你看他幹甚麼呀?”驀地聽他一喝,反被嚇了一跳,登時蛾眉揚起,粉臉含怒道:
“你叫拿什麼來呀?”
余樹奇也大聲叫出一個“布”宇。
宋大娘詫道:
“是什麼布?”
宋敏臉紅紅地將帶余樹奇來迷雲谷的前情,一五一十對她媽說明。
宋大娘忽然改變了一付臉孔!對余樹奇柔聲道:
“余相公立此善心要布救人,家裏就有上好的布料,此時先把劍還你,即和我母女進屋小憩,也好找布給你!”
余樹奇搖搖頭道:
“劍不要了,我只是要布!”
宋大娘以為他還在記恨,好笑道:
“你可別惱,方才我是故意試你的,誰真正要你的劍了?快點拿去,別再羅蘇!”說畢,倒提劍柄,上前交劍。
余樹奇這時若不接劍,顯得故意矯情,只好一面接劍,一面問道:
“布呢?怎樣賣給我?”
宋大娘笑道:
“我們又不是做布生意的,何須賣給你?只因見你實情實意,要落井救人,這才送你一個人情。其實,你光是有布也無用處,我知道你定要將布縫成布兜,這麼大一個布兜,一時那能夠縫就?”
余樹奇忙道:
“縫個布兜要多少時候?”
宋大娘道:
“這要看縫多大的,若是載得兩人重量的布兜,少說也得縫一天。”
余樹奇不禁默然,半晌才道:
“我只要它能載個大木桶就行了!”
宋大娘詫道:
“載木桶?要木桶幹嗎?”
余樹奇急於要下迷雲谷,忙將心意全盤托出。
宋大娘失笑道:
“你這痴孩子幸是遇上了我,不然還是全盤無功。試問那麼大的一個木桶,往那裏找去?
縱使你能夠找得木桶來,要是被砸碎在谷底,你又怎生修補?還有豬尿泡,豬大腸,這些東西除非吩咐宰豬的人留下,還不早丟給狗吃了,那還有現存的來賣?”
余樹奇越聽越愁,不禁嘆一聲:
“如何是好?”
宋大娘道:
“事情雖有困難,但並不是完全無望。林裏面成根的大木和大竹子很多,可以斫整段的大木錘下去,然後把它裏面挖空,此起木桶要好得多。用竹筒代替豬尿泡作浮筒,也比豬尿泡好。只有豬大腸做透氣管子,還找不出代替的東西……”
宋敏忽然叫起來道:
“用竹管子可行?”
宋大娘道:
“透氣管要用軟的,整條竹管太硬,怎麼能行?這個得另外想法子!”
余樹奇覺得宋大娘說的前兩項,確此他自己想出來的高明得多,惟有這條大腸管子怎樣也找不到代用品,心急得抓耳搔腮起來。
宋敏聽說竹管不行,一雙星目在眼眶裏骨碌碌亂轉,分明也在苦苦思索。
宋大娘瞥見他兩人那付神情,不禁失笑道:
“往屋裏再想罷!反正布兜得花費多時,敢情布兜縫好了,方法也想出來了!”
余樹奇這時不便再借故推辭,遜謝幾句,也就跟她母女身後走往茅屋。
這是一排五間,用竹、木、茅草,搭架成的小屋,每一相距總有丈余,前面一道竹籬笆將五間小屋圍在當中。因為這五間小屋後面,緊傍着迷雲谷的崖邊,所以顯得參差不齊,為什麼要把屋子緊靠斷崖,萬一突然來了一陣大風,將屋子吹落斷崖,豈不平白送命?
余樹奇心裏有點疑惑,但這是別人的事,而且他念念不忘找可代替豬大腸作通氣管的東西,所以除了東張西望,也懶得問起這些枝節。
宋大娘帶了余樹奇進了籬笆,到達最右邊一座小屋坐下,立即向宋敏問道:
“老三和老四往那裏去了?”
宋敏不禁“噗嗤”一笑。
宋大娘罵道:
“這丫頭敢情是瘋了,好端端的笑個甚麼?還不快找他兩人來見見余相公!”
宋敏仍是笑了一聲,才出門揚聲叫道:
“小鬼!別盡顧躲着,快點回來!”
余樹奇納悶道:
“這幾間小屋,一眼就可以看穿,那有地方躲的?”不由得向四周一瞥,原來自己來到這間小屋,陳設十分簡陋,傢具儘是竹木製成,由它大小不一,式樣古樸的外形看來,知道全是屋主人自製的成品。
屋裏沒有琴棋書畫,也沒有弓箭刀茅,正中壁上懸着一個米篩,米篩裏面扎有剪刀、鏡、艾草、八卦,和一枝桃木小劍。這分明是人家拿來鎮魔鬼怪的東西,該掛在有小孩睡的房門才對,屋主人拿來掛在客廳裏面,是什麼意義?
余樹奇只顧向各處張望,忽聞一個小孩子的嗓音笑道:
“大姊姊!你真會騙人,說什麼敵人厲害,害得我們在崖下躲了半天!”
話聲中,兩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已跳跳蹦蹦進門,一眼看到余樹奇在座,又“啊”地一聲,同時倒退”步。
宋大娘叱道:
“別沒有規矩,過來拜見余家哥哥!”余樹奇剛站起來,宋大娘已笑道:
“余相公不必和這些小的客套,他們頑皮得緊,老三叫做宋放,今年十四歲了;老四也就是最小一個,今年十二歲,叫做宋改;還有一個老二宋啟,跟他爹出門去了。”又轉對二小兄弟道:
“你兩人先燒茶去!”
二小兄弟原是抱拳當胸,向余樹奇作揖,及聽他娘最後的吩咐,大的一個還懂得一揖而退;小的一個卻把兩臂向外一攤,對余樹奇-牙裂嘴,扮個鬼臉,在“嘻嘻”笑聲中飛跑出門。
余樹奇驀地覺得那最小的宋改恰像自己小時候那樣頑皮,不過年齡上卻差別許多,這時回憶幼時,一幅活龍活現的家人行樂圖又重展在眼前,不自主地笑了一笑。
宋大娘嘴唇皮已動,但話未出口即瞥見余樹奇悠悠自得的神情,也跟着笑道:
“余相公小時敢情也十分頑皮的了,不然怎會恁地高興?”
余樹奇被問得俊臉微紅,卻聞二小在另屋裏爭吵。
宋大娘忙回顧宋敏道:
“你快去看他兩人吵甚麼?”
宋敏去了半晌,卻擰着二小的耳朵進來,叱道:
“你兩人跟媽說去!”
宋大娘臉色一沉,喝道:
“你兩人終日像貓兒狗似的,動不動就要吵,到底怎麼了?快點說來!”
二小雖見他娘擺起臉孔,仍然沒有畏懼之色,反而要爭着說。宋大娘忙喝道:
“大的先說!”
宋放昂然道:
“我們本來要去燒茶,那知過去一看,弟弟就想把那壺冷的拿來,我說不可以給客人喝,弟弟偏說他都能夠喝,客人為甚不能喝。娘!你說……”
宋改不待他哥哥說完,又搶着道:
“你燒得滾燙的茶來待客,燙客人的舌頭,才不好喝哩!余哥哥你說對……”
宋大娘見他兩人在客人面前還要爭吵,一個要叫媽評理,一個要叫客人評理,直氣得喝一聲:
“胡說!”
余樹奇見事由己起,再聽二小所說,一個執的是禮,一個仗的是事實,半斤八兩,各不相讓。他們不說還好,說起茶來,便覺口渴難忍,忙道:
“大娘別罵他們,小子這時口渴得很,冶茶也就可以了!”
宋改聽他佔了勝方,不禁“噗嗤”一笑。
宋大娘叱道:
“沒規矩!笑什麼?快先把現成的拿來,再和哥哥燒幾壺熱的!”
余樹奇和宋大娘交談中獲悉,她丈夫姓宋名祥仁,乃真大教的俗家弟子,因為路見不平,殺了一名為惡里鄰的土霸,後來查悉那被殺的土霸不但財雄勢大,而且還是陝北膚施紅輪教下的人物,當時紅輪教氣焰通天,宋祥仁決難以卵擊石,只好乘紅輪教未查出殺土霸的兇手屬於何派何人的時候,舉家南遷。
但宋祥仁;一家搬走不久,紅輪教也立即察覺,竟密令各地眼線設法截殺,迫他一家人走進龍虎關這一帶荒山荒嶺,無意中發現迷雲谷這隱秘的地方,才定居下來。
余樹奇也把家世對宋大娘說了,但他總覺得宋大娘和宋敏的行為有點詭秘,因而語有未盡。連田叔叔帶他由湯陰逃來的事也瞞起不說,只說姑姑帶他逃到迷雲谷,被迫跳崖,姑姑為了保護他的小命,竟至兩腿受傷,無可奈何,只得將腿截去。
他在龍虎關外面,只對宋敏說過來迷雲谷救姑姑出困,並未說到家世,這時補說的時候,想到姑姑獨自凄涼守在谷底,自己失蹤后,姑姑不知如何痛苦哀傷,因而涕淚滂沱,不能自已。
婦人的感情本來容易衝動,宋大娘和宋敏見他恁般悲戚,也凄凄切切地灑下同情之淚。
余樹奇被母女兩人的眼淚感動,幾乎要把真象和盤托出?旋念及仇殘子蝥居窟底三十多年,自己和她相處十年,她尚不肯把身世和仇人姓名見告,可見關係重大。自己和宋敏不過是萍水相逢,為何恁般嘴淺,必須將真事說出?
宋大娘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以為他身體上有什麼不便,收淚強笑道:
“余小俠有話儘管對我說!”同時向宋敏使個眼色,教她迴避。
這一來,又教余樹奇大起狐疑,忙說一句:
“沒什麼。”接着又道:
“晚輩覺得很奇怪,為甚把屋子砌在這危崖邊緣,萬一不小心,失足下墜,豈不糟糕?”
宋大娘笑道:
“你要問這個呀!因為我家口不多,敵人又太強,所以才用這裏作背水一戰,萬一真拚不過對方,就往崖下面躲。
余樹奇大詫道:
“這石壁構成的斷崖,滑不留步,連蟲蛇也不能上下,人怎的下得去?”
宋大娘笑道:
“那是你十年前的事了,現在告訴你也不要緊。”她先看一看余樹奇的神色,接着又道:
“原來這幾年來,長在崖壁上的藤盤竟向上面抽枝,有好幾根粗逾兒臂的山藤已搭到地面,恰好供我們一家人攀援而下。另外有幾根雖未搭上地面,但相距也不過兩三丈高低,藤須抓緊在無數僅是筷頭大小的凹洞裏,也十分堅牢。我們一家人曾下那些藤盤好幾回,緊急時可一躍下去,然後再爬上來。”
余樹奇聽說有兒臂粗細的山藤蔓延到地面,觸動他的靈機,默默地出神,不自禁地微笑點頭,還“晤”了一聲。
宋大娘只道他洗耳恭聽,依然含笑道:
“小俠今天在神馳橋見敏兒用五鈴帶和白頭翁王魁對敵,那五鈴帶有兩丈五尺長,若人站在藤梢,將五鈴帶搭上地面,也可借力上來。”
余樹奇“哦”了一聲道:
“請問大娘,那些短的山藤有多少根?”
宋大娘道:
“總有十幾根吧,你問這個怎的?”
余樹奇道:
“若果大娘用不完許多,晚輩想借用一根來做通氣管!”
宋大娘笑道:
“那山藤是實心的,沒有孔怎能通氣?”
余樹奇道:
“晚輩自有辦法!”
宋大娘略一沉吟道:
“也好!反正用不了那麼多,現在就帶你去,回頭我和敏兒替你縫布兜!”
余樹奇稱謝過了,跟宋大娘往室后,果然所見不假,心想:“這山藤要是能往下長,姑姑很容易就能夠爬上來,不必這樣費事了!”當下任由宋大娘指了一根,把它截了長約二三十丈上來,滿臉堆笑道:
“這個可比豬尿泡和竹筒好得多了!”
宋大娘笑道:
“我先看你怎樣能把裏面挖空?”
余樹奇道:
“這個容易!”
他先用劍削了這一頭的藤皮,再把另一頭挖空幾尺,並將挖空的一頭拴在一株大樹上。
然後將藤條拉直,拈緊這一頭的藤心,把內力運達彼端,連續拉動幾次,竟把藤心拉出數寸。
這是此打鬥更為吃力的一種工作,雖僅拉出幾寸藤心,而且還是最中間的幾根藤絲,已教余樹奇感到氣喘心跳,只好休停下來緩一緩氣。
宋敏和兩小兄弟看宋大娘領着余樹奇取回山藤,都好奇地走攏來看它怎樣做法,這時見他居然能把長達三十丈的藤心拉出數寸,不由得喝起采來。但那宋大娘眉頭卻是微微一皺,臉上顯出一絲苦笑。
余樹奇也苦笑搖頭,連說了幾個:
“不行……”
宋改卻張大眼睛,望着余樹奇臉上憨笑道:
“余家哥哥!我看你拉得吃力,我來幫你拉,好嗎?”
余樹奇忙道:
“你別把藤心搞斷了,待我拉出幾根,你然後再來!”他恐怕宋改真要搗蛋,急又拈起藤心,如法炮製。
但是,他這一回因為藤心已經鬆動!拉起來沒有上回吃力,不消多時、已被扯出幾根長長的藤絲。
二小又是一陣歡呼,宋敏也泛起笑容,望望余樹奇,又望望她娘的臉色。當她看到她媽媽泛起苦笑的時候,心裏不由得暗說一聲:
“怪呀!”
余樹奇專心拔他的藤條,對於宋大娘一家人的表情,毫無所見,頃刻間,藤絲被他拔出來堆成一個鬆軟的小草。
宋改還記得他要上來拔藤心,這時又叫道:
“這回該是我來了!”
余樹奇將隻眼由藤心瞄過去,已看到另一端透有亮光,試用口一吸,也覺得有氣入口,當即笑道:
“你試試行不行?”將藤條交到宋改的手上。
宋大娘向來改掃了一眼,回頭對余樹奇道:
“恭喜小俠大功告成!”可是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又回頭對宋敏道:
“敏兒跟我去縫布兜。放兒去看水開了沒有,泡上幾壺好茶,你爹也該回來了,改兒別只顧貪玩,待宋哥哥做好了通氣管,便和宋哥哥回屋裏坐。”
余樹奇見宋大娘恁般熱心替他縫布兜,慌忙連聲稱謝。目送母女走遠,卻見宋改漲紅了小臉也拔不出一根藤絲,忍不住好笑道:
“還是待我來罷!你能有多大力氣?”
宋改把藤條交還余樹奇,拍一拍小手,臉紅紅地站在一旁,憨憨地望余樹奇拔那藤絲,不時跳上那藤絲堆成的小阜,打了兩個筋斗又跳了下來。
余樹奇做了空心藤管,捲成一捆。又往樹林裏斬了一段六七尺高、三四尺徑的堅木,待把堅木挖空,忽然心念一轉,暗道:
“若是挖空,萬一跌裂了怎生是好,不如讓它整段丟下谷去,然後再挖為好!”
他把木頭滾回空地,用一紮藤絲把木頭捆紮起來,左手提藤,右手提木,笑說一聲:
“回去罷!”
宋改吐一吐舌頭道:
“宋哥哥!你那來的這大力氣?教我!”
余樹奇笑道:
“力氣是練武練出來的呀!你娘還不是教你?”
宋改苦着臉道:
“娘才不教我練什麼武哩!她只教我蹦蹦跳,爬藤子、爬樹、翻筋斗……”
余樹奇失笑道:
“那就是教你學輕功呀!怎還說不教?”
宋改詫道:
“那是輕功?”忽又“唔”一聲,搖頭道:
“才不是哩!哥哥此我大不了多少,都能跳上樹頂,我呢,連跳不到四尺高,說是練重功倒還有幾分像!”
余樹奇見他說得好玩,忍不住哈哈笑了一陣,才道:
“重功這門功夫也有,一腳可以蹬塌幾尺地面,一掌可以打死一頭大象,要學到重功,也是好事!”
宋改睜大了眼,憨憨地問一聲:
“真的?”
余樹奇道:
“如何不是真的?你且看來!”左腳向山石一蹬,那山石整個陷下尺許,卻不像一般人留有一隻深陷的鞋印。
宋改竟被這突然出現的奇迹嚇得一呆,卻聞遠處有人哈哈笑道:
“好一個落地生根,今世能者並無幾人,我宋祥仁這回總算開了眼界!”
余樹奇一聞笑聲,立即回頭,已見兩條身形由山脊奔下,心想:“這人眼力好高,相隔這麼遠還看得清楚!”及聽來人自報姓名,知是屋主人到了,急回身前迎,宋改已急喊一聲:
“爹!”飛奔而去。
宋祥仁說一聲:
“罷了!那人是誰?”
余樹奇心裏暗詫道:
“這人怎的沒有半點父子之情,自己的小兒子恁般熱烈迎接,他只說一聲罷了?”
但那宋改喜歡得像什麼似的,拉着他爹的手,嚷道:
“他是余家哥哥,是***客人!”
余樹奇忙躬身道:
“晚輩余樹奇有禮!”
也許“罷了”兩字是宋祥仁的口頭禪,這時又說上一句,才握緊余樹奇的手,笑道:
“小子好功力!這種落地生根的功夫,據說只有寒山獨孤老人、天潭野僧、奪魄行者、米脂人魔、半痴婆婆幾人辦得到,現在該加上小友一人了,不知令師何人,可否告知老夫瞻仰?”
余樹奇因見他對宋改尚是那樣冷冰冰,又來嘮叨一頓,所以大為不滿,心想:“落地生根乃一種千斤墜的功夫,與我這盈字訣的金剛降杵完全不同,偏要冒充什麼內行?”但因宋大娘正幫自己縫製布兜,不便對她丈夫沒禮貌。
於是,含笑道:
“恩師並無名諱,自號為仇殘子!”
宋祥仁停步搔首,想了半晌,結果還是搖搖頭道:
“仇殘子?這人從未聽過,天殘子倒有一個,但已經死了上百年……”他自言自語說了一陣,忽然轉口問道:
“令師是否少了一隻手?”
余樹奇忍着笑道:
“少了兩隻腳!”
宋改忍不住“噗嗤”一笑,跟在宋祥仁身後的宋啟也笑了。只有來祥仁先喝出一個“胡”
字,敢情他驀覺對方是個客人,沒有把“說”字再喝出口,即時轉笑道:
“少了兩隻腳還能教小友練腿上的功夫,天下有這道理么?”
余樹奇正色道:
“恩師的武藝無人能及,晚輩練不到的地方,尚有十分之九,什麼凌虛飛渡,流水行雲,這種絕藝,尚且不得其門而入哩!”
宋祥仁不知余樹奇對他不滿,故意順口開河來嚇他,果然大為驚駭道:
“這樣說來,令師可說是今世神人了!”
余樹奇心裏暗笑,仍舊一臉正經道:
“恩師曾說山高水更高,她距離至藝兩字尚遠。”
宋祥仁聽得嘖嘖稱奇,見余樹奇放在籬笆門邊的巨木和長藤,又問道:
“小友要這個作何用處?”
余樹奇正要回答,宋大娘已因早聽到丈夫回到門處,沒有進屋就嘮叨不停,忍不住揚聲罵道:
“老不死又不是日子到了,盡在外間叫喚甚麼?”
宋祥仁這才“哦”一聲道:
“我們進屋再說!”回顧宋改道:
“你和你二哥陪余哥哥往屋裏坐,我即時過來!”
余樹奇道:
“晚輩來府上叨擾已久,前輩儘管請便!”
宋祥仁走後,余樹奇與宋啟兄弟回廳上寒喧不到幾句,忽想起辛苦做成的藤皮通氣管還放在籬笆門外,生怕被別的東西搞壞,忙將通氣管和巨木提進廳內。因見那龐然巨木,大捆藤皮,堆得不太雅觀;又將它統統提往廳后的斷崖邊緣,專待布兜製成,便可下迷雲谷救人。
以余樹奇個人來說,他無須布兜也可以下谷,大不了手上拿兩塊板子,便可借力御風。
最初他因恐怕手上拿木桶太重,落地時會被砸碎,才需要一個布兜作為緩衝,這時既然換成巨木,已不必再愁砸碎,布兜已成為多餘。
但已經麻煩別人半天,總不能說是不要了,他想了再想,最後決定若連夜能夠趕製成布兜便罷;否則,明天一早,無論如何也得躍身下谷,決不因一個布兜而耽擱自己的要事。
他雖然決心這樣,可是也有一樁難處。宋大娘用自己的布,出自己母女兩人的力,替佘樹奇縫布兜,不但不收工本費,還要招待他食宿,這就叫做人情。若果在店裏縫製,還可以催她趕工,在這人情上如何使得?
因此,他竟不知如何是好,默默地將藤管結在巨木上頭,便回廳里與宋啟兄弟閑談,不覺到了傍晚時候。
這是另一間小屋,似專用作吃飯的處所。屋的正中,安置有一張方桌,桌旁設有七張木凳;兩壁安放有一個碗櫥和幾張小凳子,壁上一條橫木,插有刨、鑿、鋸、斧、墨斗等物,乍看起來,就像一家小小的木匠鋪。
余樹奇心想:“怪不得宋敏敢帶我來,原來這裏樣樣俱有,要做一個大木桶又有何難?”
他正在顧盼中,宋祥仁已請他入座,經過一番客套與謙辭,結果還是被安置在上首。
這一桌的菜肴並不豐富,卻多是余樹奇未經吃過的東西。乾的甜菰湯,炒的山兔肉,燉的山鴿子,大片的鮑魚竹筍,倒也擺得滿滿一桌。
除了宋放、宋改兩位小兄弟之外,其餘各人個個喝酒。席過杯觥交錯,吃得十分盡興。
起先,余樹奇還客客氣氣,看着別人吃那一味,他也就吃那一味,到了酒酣耳熱的時候,這種客氣也就收了起來,專揀可口的下箸。一眼看到擺在他面前的白切山雞,正要伸筷夾起,驀地發覺並沒有人下箸,不禁略一猶豫。
宋祥仁笑道:
“小俠儘管動筷,山居無物,這太不成敬意,這山雞當作敬小俠自用的!”
余樹奇辯道:
“這怎麼可以!大家吃!”夾起一塊雞肉就要往宋改的碗裏放。
宋祥仁忙道:
“使不得!他兩小兄弟沒有練好武藝,吃雞生怕會起風疾,不要給他,小俠既然客氣,老夫先用一塊好了!”說罷,即將一塊雞肉夾在自己匙里,隨又說一聲:
“請!”
余樹奇見既不能夾給兩小,剩下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宋啟,當然不好意思夾菜給他吃,只好說一聲:
“晚輩遵命!”將雞肉塞進嘴中。
這盤雞肉確是又嫩又香,余樹奇邊吃邊贊,還說宋放兄弟不能吃雞,未免太過可惜,在與宋祥仁夫婦談笑中,不覺又多吃了幾塊。到這時候,才覺得喉頭微微發麻,以為燒這山雞所放的香料作祟,不禁眉頭一皺,停下筷子。
宋大娘忽然哈哈笑道:
“這回倒也!”
余樹奇詫異道:
“什麼倒也?”
宋大娘笑道:
“雞肉里教我下了迷藥,所以叫你倒也!”敢情她認為余樹奇始終要倒,竟毫無隱藏地說了出來。
余樹奇更加好笑道:
“大娘休盡說話來誆我!日裏在樹林裏,你說要殺我,這時又說要迷倒我,小子見識雖差,也知大娘決不會害我!”
宋祥仁望余樹奇臉上一眼,笑道:
“小俠休聽她婦人胡說,儘管吃就是!”
余樹奇一瞥宋祥仁面前那塊雞肉,紋風不動仍放在匙上,宋敏的臉上也帶有錯愕的表情,心知雞肉裏面定有古怪。但他覺得除了有點麻喉之外,並沒有什麼異征,也就嘻嘻笑着說一聲:
“晚輩遵命!”專找那盤雞肉來吃。
宋祥仁夫婦也毫不介意地照常談笑。但宋大娘卻又嘮嘮叨叨解說江湖上如何使用迷藥,如何施放毒藥,什麼謀財害命,人肉作坊等等,並還說她確是放了迷藥在雞肉裏面。
余樹奇聽得直是搖頭,旋而笑道:
“大娘既如此說,何不自己吃幾塊看看能不能迷倒你?”
宋大娘“啊呀”一聲道:
“我自己放的東西,自己那還敢吃?我這種春秋丹作用才大哩!人一迷倒,定要長眠一百八十天才可以回醒……”
余樹奇忍不住一聲輕笑。
宋大娘正色道:
“你不信使罷!也許這葯放久了,一時發不出功效,若過一時三刻,功效自見,你膽敢把雞肉吃完,明早仍然無事,我就服你!”
余樹奇一賭氣,竟把一隻山雞全都吃光,連湯汁也不剩半滴。
宋大娘又笑道:
“小俠行走江湖,得當心人家用激將法使你上當,譬如方才這盤雞肉,我確已下毒,你也吃出異味,但我怕你不肯吃,故意激一激你,你果然把它吃盡,這是你自己願意,我話已說在前頭,要是中毒,可不能怪我!”
余樹奇暗裏氣憤道:
“你到底搗什麼鬼?那有菜里下毒,還要告訴被害人之理?管你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信!”
但因宋大娘再三叮囑,只好點頭說一聲:
“絕不怪你!”
飯後,余樹奇陪着宋祥仁父子坐談多時,然後由宋改引領回客室安歇。
所謂客室,就是余樹奇初來的時候,所進入的小屋,這時已經鋪好一張大板床,安放有幾件寢具。
余樹奇待宋改退去,輕輕關起房門,躺在床上,回想這一天的遭遇,覺得十分奇怪;宋祥仁夫婦,更是莫測高深。
他想了一會,熄燈要睡,忽又聽到極輕微的腳步聲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