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章
依照古往今來律例,天子駕崩之後自然是由太子繼位。然若太子尚且年幼,可有其直系長輩譬如祖母、母親之輩垂簾聽政,輔助其做決定;但若連一個直系親人都沒有了,那麼便由旁系輔助處理朝政;但若是如同姜曦這般,直系親屬俱亡,連兩位小叔都不過十餘歲,便由三公暫代攝政。
當朝弱化了前朝御史大夫職責,而將其權力盡數交由左丞相。是以姜國三公便是太尉,右、左丞相。也就是說,只要姜曦繼位,在他未長大的這些年間需由這三人掌管姜國。
但三人並非均分權勢,做為天子老師的太尉與姜王祖父的右相顯然有着比左相更大的權力。因此解決天子與姜王后,左相面臨的便是如何弄死那兩個老不死的難題了。
右相如今耳順之年,聽聞天子與姜王遇刺身亡后當即病倒,想來活不了多久了。左相便當著滿朝文武之面,喚來天子生前最為倚重的李御醫,命他前去替右相診治一番。同樣,自己也帶着一大批官吏,浩浩蕩蕩前去右相府邸。
李御醫聽聞姜澤與姜溯駕崩之事,其實打心底是不信的。畢竟姜澤這人在他心中太過神奇,別說會同姜溯被這波莫名其妙的刺客刺殺身亡,哪怕他就是真駕崩了,李御醫也覺得他下一刻就會起死回生重回朝堂指着傳遞消息的人說一句“將這群妖言惑眾之人拖出去斬了”。所以總的來說,他還算淡定。
不過比起淡定,他更是一個聰明的人。一見左相面上雖覆滿擔憂,眼底卻是一片森冷,心中倒是有些明白當下局勢了。
是以在趕到右相府邸后,當著一眾人面替右相診斷時,李御醫一邊撫着白須,一邊唉聲嘆氣。他替右相針灸了一番,末了,伏地表示“打擊過大右相恐怕挺不過去了唉各位節哀在下醫術不精救不了啊還是找個醫術更好的大夫吧”云云。
至於原先被喚來替右相診斷的大夫們見當朝御醫都這麼說了,自然也紛紛跪地表示無能為力了。
……雖然原先眾大夫覺得右相尚未病入膏肓,只要好生養着別再受刺激便可痊癒。
左相聽聞這一消息,面上登時露出憂慮的表情來。他心中對右相病重還有些半信半疑,便命手下再去喚了自己府中的大夫來。但聽聞府中大夫表示右相脈搏很奇怪,可能活不了多久,自己也是束手無策后,終於安心了。
他與跟來的官吏們唏噓感慨了一番,正打算歸去朝堂處理政務,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下令將洛家家眷們都請出來——聽聞右相之妻在右相病倒後身體也不大好了,反正御醫在這兒,若還有人悲慟過度,也能及時醫治。
洛家家眷們,除了病重的老夫人之外,很快都被叫出來了。包括回家探望祖父的洛毓嵐,都抱着方才出生幾月的孩子出來了。
左相環顧周遭,而後目光停留在了洛家長孫媳懷中的小孩身上。
他瞧了許久,方才眯眼和善一笑:“許是有些累了,本相瞧着,居然覺得小公子的眉目與太子有些相似。”
姜曦一直被養在後宮中,除了滿月時被抱出來給百官瞧見過一次,也就奶娘等人見的多了。時間久了,左相只依稀記得與其說姜曦是姜澤的兒子,五官其實更像姜溯一些。
現在,太子失蹤之事並未宣揚開來。若是能在這右相府中找到太子,豈非也是一樁妙事?
洛家長孫面色微變,長孫媳面色同樣有些僵硬。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斂眸微笑道:“辰兒能像太子,可真是大福氣呢。”
姜曦既像姜溯,而姜溯本是姜豐與洛氏如夫人之子,洛家的孫子與姜曦相似,似乎也並非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這一念頭在左相腦海里轉了一圈,李御醫已走到那小孩面前,毫無異色地端詳了小孩片刻,而後在小孩想要撲到他懷裏前轉身面對左相,恭敬之餘帶着一絲不易覺察的諂媚:“丞相說的不錯,小公子與太子輪廓確實有些相似。不過,太子自然是更俊俏些的。”
他雖這麼說,但整顆心已沉到了谷底:他當然認得出,洛家長媳懷抱着的,確實是太子!
——右相病重,太子出現在此地,而洛家長媳更否認太子身份……難道姜澤與姜溯真的出事了?
他收攏在袖中的手已開始顫抖,但他還是極力剋制着自己:太子現在身在右相府中,右相狀況尚且還好,情況還不是最糟糕……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來右相府中走了一遭后,為防他人詬病以及尋找小太子,左相併未留下太多人監視這裏。除了幾名探子,便只有李御醫與自己的一名大夫。
他並不知曉他走後洛家家眷各自歸去房中,洛家長孫與其妻進屋后輕輕喚道:“先生,先生可還在?”
張遺自陰影中走出,接過姜曦言簡意賅道:“在下收到陛下與姜王傳來的新消息,他們已覺察到都城之中有人謀反,便將計就計。”
“當真!”
見二人面露喜色,張遺頷首:“右相早先醒來已知曉這一消息,不過為配合陛下假裝病重,好叫反賊露出馬腳。最多再過七日,陛下與姜王便能回到宮中主持大局。”
“不過這期間在下還有要事,且將太子交由二位……還請二位好生照料。”
太子的失蹤在天子與姜王被刺身亡之下,並未能引起任何水花。事實上在收到天子駕崩消息后,左相便利用右相病倒之便利,迅速把持朝政,封鎖整個皇宮,瞞下太子失蹤這一消息。可惜此後幾日,縱使左相暗中將整個都城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絲毫小太子蹤跡。
既然找不着了,也便無需再找了。反正姜澤與姜溯都死了,左相干脆將自家與太子年紀相仿的長孫送入宮中,只要宮中日夜照料太子的奶娘、太醫都證明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孩是太子,他——便是太子!
但便在此時,前線又傳來一個頗為不妙的消息:太尉袁秀躲開了他安排的所有刺殺,再多不過五日,便能在姜澤與姜溯遺體被送回來後到達京都。
這些日子右相府中探子傳來的消息右相一直未曾轉醒,甚至醒來可能中風癱瘓,左相便也未將太多心思放到這裏了。然驟然聽聞太尉消息,頓時大怒。
太尉若是安然回到國都中,除了分權之外,很有可能看穿宮中那位並非小太子。但即便死無對證,僅是太尉手中的軍隊,也能叫左相好生緊張一番。
除非聯合滿朝官員,方可施壓逼迫太尉交出虎符。屆時沒了虎符,袁秀也無任威脅之力。
因而除了再派刺客埋伏於太尉歸來的路上,左相剩餘之事便是收買官吏了。
一月,新春將近。
是夜。
距離太尉回到朝中只余不過兩日。兩日之後,若袁秀依舊手握兵權,那麼他好不容易一手鋪設的局面便會倒向袁秀,屆時袁秀會成為姜國名副其實的攝政王。
左相便在府中宴請百官,包括右相長子。
比起右相,他這位長子便是庸才了。右相病重的這幾日,他非常完美地將一個紈絝子弟演繹到了極致,甚至慌亂之下,隱約以左相為尊。
右相一派如今群龍無首,但其於朝中經營這麼多年,到底不容小覷。因此今夜主要目的,是說服右相長子,使右相一派完全倒向自己,並且取得中立一派支持。
是以酒過三巡,左相見眾人神色在酒勁之下總算放鬆了下來,便長嘆道:“朝中風雨飄搖,諸位近日為穩定朝堂也是辛苦了。”
眾人聞言,自然紛紛擺手表示不辛苦。如今天子遺體尚未運回都城,右相病重,太尉也還在路上,左相如今設宴……其心可見。
只是時至今日,他們又能如何呢?若不赴宴,恐怕來日朝中便無他們的一席之地了啊。
左相聞之感慨了幾句,又道:“諸位也知曉,陛下遺體即將運回京都。屆時我等需安排後事,恐怕又會忙得腳不沾地啊。”
於是眾人又紛紛表態,為國奉獻是應該的云云,場面很是和諧。
左相又道:“本相算了算,屆時恐怕至少需忙上半月。而國不可一日無君,本相覺得,恐怕還應當先扶持太子登基。”
半數人聞之頷首,其餘紛紛眸色微緊——今夜的重頭戲,終於來了!
見半數人面色一正,左相緩緩道:“新君年幼,自然需由我等輔佐。可惜如今右相病重,在下臨危受命,撐起朝中文官。”
眾人又紛紛恭維了幾句,再聽左相道:“諸位可否想過一個問題?”
“丞相請說。”
“太尉還有兩日便將歸朝,便是武官之首。虎符有一半掌握在他的手中,而另一半則在天子手中。”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番,緩緩道,“屆時,文武平衡之局,恐怕就要被打破了啊。”
天子年幼,半枚虎符完全需要太尉與雙丞相之一同意方可作用。他繼續道:“更何況太子年幼,而歷來這武官把持軍隊,時日久了恐生異心,對陛下不利啊。”
自古以來,當官者無一不在意權勢。朝堂之中文武二者也涇渭分明,一者主戰事另一則主朝政,若是相互干涉定然要出大問題。對於文官而言,更大的問題自然是太尉將手伸到他們兜里來搶東西,而非是他們將手伸過界了。
左相深諳這一道理,也有很大把握說服眾人:“是以本相與右相長子洛大人覺得,應當由我等保存虎符,方才可以穩定朝政。”
這一席話壓下,少數幾人當即起身表態,願支持左相。除他們外,還有三位年逾五十的官員表示心有餘而力不足,希望左相准了他們告老還鄉。
但除此外,更多的人還是搖擺不定。
左相自然看穿了眾人沉默之下的不安,便再命人上了酒,嘆息道:“諸位既覺在下憂慮過重,便也不多勉強。”
“大門便在那兒,諸位自可喝下這最後一杯酒,隨意歸去——本相絕不阻攔。”
諸葛瑜將杯中之酒潑到了地上,長身而起洒然一笑:“好一個欲加之罪。”
他見眾人將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施施然道:“左相既覺得太尉許生異心,下官又如何能確信,若將兵權交由左相您,您不會生出異心來呢?”
左相早有準備:“兵權當然不是交由我,我認為當由諸位推選出三人,決定日後軍隊佈置。”
諸葛瑜聞之,毫不避退左相銳利目光,反而一字字道:“文官逼迫太尉交出兵權,打破祖制掌管兵權,這可是謀逆啊。”
左相朗聲大笑。笑罷,與諸葛瑜對視緩緩道:“嘴皮子一張一閉就說本相謀逆?好一個顛倒是非,誹謗朝臣。”他的話音方才落下,大門忽然“砰”地一聲,被緊緊關閉了起來。
“好!”諸葛瑜見狀,同樣撫掌而笑,“好一個隨意歸去,好一個絕不阻攔!”
堂中霎時一片死寂。
一時之間,唯有油燈靜靜燃燒。燈火印在眾人陰晴不定的臉頰上,愈發晦暗莫測。
左相緩緩起身。
他緊緊凝視着諸葛瑜,目光一如毒蛇逼迫:“諸位若想離開,給本相一個面子,喝下這盞離別酒即可。但諸葛大人,誹謗本相,確實是不能輕易走出去了。”
不用看一些心生退意之人的鬆動神色,諸葛瑜依舊微笑:“喝了這杯酒,他們是豎著出去,還是橫着出去?”
左相負手:“那便要看諸位是否命大了。”
端着酒杯欲飲之人登時面色大變,豁然丟開手中酒杯,驚魂未定地凝視左相。左相緩緩道:“諸位,本相很有耐心——你們還有一盞茶時間來考慮,究竟是留下,還是走。”
他的話音落下,堂中忽然傳來一聲慵懶的嗤笑:“一盞茶,有耐心?呵,這種聞所未聞的逼宮方式,也真是叫朕大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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