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程府（上）
月上樹梢。
程家的馬車馳聘在空蕩的街道上，揚起了些許飛塵，留下了一排排的馬蹄印。洛雨寒與程頤坐在馬車中，相對無話，卻是沉默許久，各懷心思。
“寒兒，你就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程頤苦笑了一下，終是率先打破了這一令人難熬的尷尬，抬起頭望向洛雨寒。
洛雨寒看着程頤，沉吟了片刻，方開口道：“不知舅舅是如何打聽得出我在紀家這個消息的？”
程頤聞言，先是一愣，隨後低頭一笑，卻是笑的有些苦澀：“你是在怪我為何不早點去找你，是嗎？”
洛雨寒沉默。
程頤搖了搖頭，深深地嘆了口氣：“其實這些年，我雖未曾露過面，卻一直在默默地關注着你。知道雲成出事，我本想將你接回家，可還是晚了一步。等我再見到你之時，已是在紀家授禮那日。紀昀一向與雲成交好，而他的為人，我也是信得過的。我見你已下定決心留在紀家，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偶爾與紀昀碰面之時，與他打個招呼，讓他多多照顧你便是了。”
“雖然你一直在暗中，可若不是這次太奶奶病重，你是不是打算永遠都不來認我？”
程頤一時哽住：“我……！”
洛雨寒不再理會程頤，默默將頭扭向一旁。夜風透過車窗，吹起了她的髮絲，同時也吹進了她的心。
“寒兒，是我們……對不起你……”
洛雨寒咬了咬唇，悄然落下了一滴淚。
程府離紀家，實屬不近，馬車足足行駛了半個多時辰才到達。程家的下人見程頤歸來，忙迎了上來，施禮道：“老爺，您回來了。”
程頤輕“嗯”了一聲，隨即有些焦慮地問道：“老太太今日情況如何？”
那名下人低頭回話：“老太太的病情還算穩定，白天張大夫也過來瞧過了，開了方子，送了葯，現在正由素錦姑娘照顧着。”
洛雨寒站在程頤的身旁，見這名下人時不時地往自己身上瞄一眼，看那樣子倒是十分好奇，便點了點頭，算是禮貌性地打了下招呼。那人見狀，頭垂得更低，幸好此時夜色正濃，不然決計會被人瞧出臉紅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待那人走後，程頤回過頭來，道：“寒兒，瞧現在的時辰，你太奶奶怕是還沒睡下。你是想現在就過去看看她，還是等明早？”
洛雨寒道：“既然太奶奶還沒睡下，那我現在就過去看看她吧。”
“好。”程頤欣慰一笑。
隨後，二人穿過中苑，來到後院。洛雨寒一邊走，一邊觀察着程府的佈局。雖沒有紀府的氣派，卻別具一格，清雅怡人。一草一木，皆由人細細打理，佈局巧妙，自成一畫。可見此間主人的涵養，非一般人可比。
想及此處，洛雨寒偷偷望向程頤，白袍加身，溫潤如玉，眉目如畫，算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雖已過了不惑之年，但看起來好像也只有三十幾歲的樣子，舉手投足間處處得體，讓人心生敬意。
來到門口，程頤先敲了敲門，過不多時，裏面便傳來了腳步聲，跟着房門被人從裏面打開。
“素錦，你瞧我帶誰回來了？”程頤溫和地笑了笑，隨即側過身子，露出了洛雨寒的身形。
那名叫“素錦”的女子怔怔地望着洛雨寒，一時之間竟忘了反應，彷彿整個人都化作了石像般，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洛雨寒慢步朝二人走來，這時只聽從素錦的嘴裏突然冒出了一句“小姐”，令洛雨寒猛地止步，神色驚訝地望着她。
程頤嘆了口氣：“素錦，她不是遙兒，她是……”
“我知道。”素錦打斷了程頤的話，微微低下頭，黯然道：“只不過我沒想到居然會這麼像。”
說著，素錦重新抬起頭，卻已是滿眼淚花：“快二十年了，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小姐一面。此生，我已是心滿意足。”隨即跪了下來，朝洛雨寒磕了一個頭。
洛雨寒忙上前去扶素錦：“不可！”
素錦凝視着洛雨寒，臉上雖留着淚，但笑容依舊燦爛：“這一禮，雨寒小姐您受得起。素錦從小一直跟着小姐，您是小姐的女兒，同樣也便是我的主子。”
“可是……”
“寒兒，你還是讓她拜吧。”這時，只聽程頤突然插話道：“你不知道，素錦為了這一天，等了有多久……”
等了有多久。
這句話，在洛雨寒的腦海中不停地迴響着。洛雨寒見素錦亦是在期許地望着自己，只好鬆開了手，接受了素錦對自己甚是虔誠恭敬的三拜。
等素錦拜完，程頤立即扶起了她，無奈道：“趕快擦擦你的眼淚，不然一會兒讓老太太瞧見了，該如何是好？”
素錦笑着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隨即引着洛雨寒走進老太太的房裏。略顯昏暗的房間，只有幾盞燭燈點綴。空氣里滿是藥材的氣味，聞着雖有些刺鼻，卻不讓人討厭。再往深處走，是一張梨花木雕琢的大床，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正靠在床頭，雙眼微眯，似是睡著了。
“那位，便是老太太了。”素錦道。
洛雨寒抿了抿唇，一個人往床邊走去。這時，老人突然睜開了雙眼，朦朧之下眼睜睜地瞧着洛雨寒走近，嘴上呢喃：“遙……兒？”
程頤聞言，剛要上前，卻突然被素錦阻止。素錦搖了搖頭，程頤看着素錦的眼睛，默默將步子收了回來。
洛雨寒來到床邊，輕輕地坐了下來，握住老太太的手，微笑道：“太奶奶，我回來了。”
老太太甚是費力地坐直了身子，伸手覆在洛雨寒的臉頰上，略顯哽咽道：“遙兒，你終於……終於回來了啊！”
“太奶奶……”洛雨寒見老太太當著她的面流淚，心裏也不由得一酸，將手覆在老太太滿是皺紋的手上，輕道：“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一直提着一口氣不肯走，就是在等你回來啊，遙兒。”濕熱的淚珠打在洛雨寒的手背上，隨着老太太的每一句話，慢慢撕扯着洛雨寒的心。
“遙兒，如今我見着了你，我死也瞑目了。”
“不。”洛雨寒忙道：“既然我已經回來了，太奶奶你就不能再丟下我了。太奶奶，你要好好地活着，哪怕是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好，好……”老太太拍了拍洛雨寒的手背，邊哭邊笑道：“奶奶答應你，好好活着。”
“嗯。”洛雨寒破涕為笑。
“……”
門口，程頤的妻子楊氏看着屋內發生的這一切，早已泣不成聲。旁邊，二人的女兒程靈珊雖在柔聲細語地哄着楊氏，可眼睛裏的淚珠卻絲毫不比楊氏的要少，只不過一直在忍着罷了。
“唉。”
一聲沉重的嘆息后，跟着便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程靈珊回頭望向那個蒼老佝僂的背影，心中亦是五味陳雜，不由得再次望向房中的洛雨寒，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今晚，你便在此休息吧。”
“多謝表姐。”
程靈珊點了點頭，唇角微勾，目光依舊停留在洛雨寒的身上。洛雨寒對上程靈珊的目光，淺淺一笑，柔聲問道：“表姐可還有什麼事？”
程靈珊搖搖頭：“沒什麼，不過我瞧着寒兒你，給我的感覺倒是和其他女子不同。”
“哦？”洛雨寒挑了挑眉，饒有趣味地望着她：“有何不同？”
“你的言辭和你的心，並不一致。你這次雖肯答應我爹隨他回來，可你的目的應該不只是為了看望太奶奶這麼簡單。你很擅長控制你的情緒，甚至可以做到表面紋絲不動。你的笑容只是你的偽裝與掩飾，可我知道在你心裏，其實你對我們每一個人都懷有怨恨，怨恨我們這些年對你不聞不問，將你一個人流落在外，我說得可對？”
洛雨寒走到窗邊，望着天上的柔白皓月，低低喃道：“在今夜以前，我一直以為我的家人只有父母雙親二人。直到你爹的出現，徹底打亂了我的生活。在我知道我還有太奶奶，有舅舅，有其他許多血緣親人的時候，我本以為我會感到很高興，可我最終並沒有。”回過頭來，凝視着面無表情的程靈珊，洛雨寒的口氣突然變得有些冷：“我娘自二十年前離開程家，便一直都沒有回來過。於你們而言，這件事始終都是我娘的過錯。是我娘的固執，這才造就了今日的結局，不是嗎？而我，我不過是因碰巧長得和我娘很像而已，你們這才想起了我，讓我回來安撫太奶奶養病。不然，我怕是這輩子都難進程家的大門了……”
洛雨寒一步一步走近程靈珊，因嘴上的笑容越發顯得飄渺，不禁令程靈珊身上一寒：“我這次回來，只為了太奶奶一人而已，與你們無關。你放心，在我留在程家的這段時間裏，我會儘力扮好我的角色，不會讓太奶奶多心的。”
“你為何非要曲解我的意思呢？”程靈珊皺了皺眉，認真道：“我之所以與你講了這麼多，就是希望我們大家能夠坦誠相對，解除以前的誤會。你是個聰明人，本應立即就能明白，卻故意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對你並非存有敵意，反而想與你親近。我希望你能將你內心的不滿，你的怨恨都發泄出來，所以才……”
“表姐的好意，我心領了。”洛雨寒輕飄飄地移開了視線，淡道：“不過我不覺得這一切是誤會，我也不覺得我有必要向表姐你發泄什麼。”
“寒兒！”
“表姐請回吧，休息晚了，對你腹中的孩子不好。”
程靈珊聞言，低頭望了望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爹，看來想要融化寒兒的心，怕是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