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葛戈沒想過會遭遇這樣的局面。
平常的夜晚,寒冬並沒有驅逐多少喧囂。
她站在狹小的后廚,原本的位置被姜亦所取代,長手長腳的縮在小木凳上,埋頭洗着那堆油漬的臟碗。
修長的五指浸在冷水裏,連塑膠手套都沒套上。
眼前的人何時干過這樣的活,葛戈輕輕蹙眉。“姜亦,回去吧,別洗了。”
“......”
“就張嬸在家,杜媽媽有個事怎麼辦?你趕緊回去。”
他依舊沉默着,自早上到現在姜亦就沒搭理過她,固執的讓葛戈有些哭笑不得。
俯身去拽他,姜亦胳膊一拐避過了。
蹲他面前一起洗,還沒碰到碗就被他拍掉。
葛戈看了眼手腕上沾到的泡沫,眼底略複雜,想了想,沉聲道:“這樣有意思?我又不會感激你什麼?”
碗疊上去,發出一聲脆響。
他頓了頓,又立馬起身將污水去倒掉,晃出來的髒水落到了乾淨的白色球鞋上。
安靜的讓人難受,葛戈起身去了前面。
陳彤見了,抱着盤子立馬走上來,朝後看了眼,問:“喂,姜亦這是幹嘛?”
“他不想讓我在這工作。”
“所以這是在跟你對着干?”
“嗯。”
“呦!”陳彤笑道:“自傷啊這是,活他干,錢你拿,這麼好。”
葛戈沒什麼反應,轉身去了櫃枱。
陳彤跟上去,把端菜盤放到一邊,“那你怎麼打算啊?”
“隨他吧!”葛戈說。
回去的時候姜亦的手凍得已經沒法看了。
葛戈身上帶着拳頭大的暖手寶,給他,沒要。
兩人想法明確,各自堅持着。
堅持到第三個晚上,姜亦的手破了一個口子,傷口不深,幾厘米長。
小傷口放在平時根本無關緊要。
可現在沒上藥沒創可貼,還要往髒水裏闖,葛戈閉了閉眼,低聲喝道:“夠了,你別鬧了,水這麼臟,小傷口發炎也很麻煩的。”
過了好半晌,葛戈突然抓住他的手,手很冷,冷的不像話,滑膩膩的。
“我今天就跟老闆說明天不來了。”她聲音低低的說。
姜亦這才算真正瞧了她一眼,“不容易啊!”
葛戈放開他,“趕緊用清水去洗一下。”
姜亦拿過一旁的塑膠手套扔給葛戈,“今天剩下的就都是你的了。”
“......”葛戈點頭,“好。”
姜亦去前面上完葯回來,兩人位置互換了。
依舊是沉默的,可是現在的氛圍沒有方才那樣讓人覺得窒息。
“怎麼突然就改變主意了?”他問,“我以為還得一段時間呢!”
“你的苦肉計太出色了。”
他輕笑,“有用就行。”
晚上回去前找老闆說這事,胖墩墩的中年男人看着眼前兩孩子和善的笑,對她要離開並不意外。
“小夥子對你挺好,這是你哥?”
葛戈愣了下,點頭,“嗯。”
他抓着胸前污漬斑斑的圍裙擦手,“回吧,這麼小年紀是該好好讀書。”
“謝謝。”
聖誕前夕,市區商鋪早早象徵性的掛了裝飾,整個城市都洋溢在這個西方國度的節日裏。
步行街中間有一個聖誕老人人偶,白色大鬍子,背着包,腳下是雪橇。
葛戈依言送了姜亦一份禮物,不是熊,是只半人高的毛絨兔子。
他收的依舊挺開心。
郭楠推搡着他們站在聖誕老人身邊,給他們拍了張照。
“難得的,留個紀念。”
說著拽了把陳彤,伸長着右手,四人一起合了張照。
姜亦看着他一個勁在那擺弄,轉過頭漫不經心的說:“等會發給我。”
“好嘞!”
偶遇趙美艷是誰都不曾想到的。
天色漸晚,霓虹初上,在一家特色餐廳門口,面對面碰上了。
趙美艷極為驚訝,她快速朝後看了眼,然後對葛戈說:“吃飯了嗎?”
“剛吃完。”
陳彤她是認識的,看了另外兩男孩一眼,“這是你同學?”
“嗯。”葛戈指着姜亦,語氣淡淡,“我就是住在他家。”
趙美艷獃滯了下,隨即有些尷尬理了理頭髮,“謝謝,麻煩你家人了,葛戈情況特殊,我也實在沒辦法。”
她低頭打開錢夾,這一動作代表了什麼大家都清楚。
姜亦掃過去一眼,“沒什麼,我媽媽很喜歡葛戈,她留在我們家我們都很高興,你不用給我錢,我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
趙美艷動作頓住,表情很僵硬。
半晌,她又忍不住朝後看,再轉回來時臉上有了明顯的焦躁,“那你們現在是......”
“我們回家了。”葛戈打斷她,開口道:“你慢慢吃。”
“好。”她點了點頭,“路上注意安全。”
話落神色頓時輕鬆了些。
葛戈想真是避她避如蛇蠍了。
就在他們轉身的剎那,遠處轉角走來兩個人,一個修長,一個嬌小。
“那不是姜亦嗎?”席美佳吃驚的瞪大眼,“那女人怎麼會認識姜亦?”隨後就要奔過去。
席慕禮一把拽住她,皺眉喝道:“給我老實獃著。”
“哥,我都好久沒見姜亦了。”
“你見他能當飯吃嗎?”
席美佳大聲道:“你明知道我喜歡他。”
“你才幾歲?懂什麼叫喜歡?”
“我就是喜歡他!”
席慕禮沉了臉,“你再給我說一句?”
這句話一出壓迫感頓時襲來,席慕禮有不同於年齡的早熟,行事作風沉穩內斂,相對於父親席林川,席美佳更忌諱這個兄長。
她撅了撅嘴,最終不敢再說什麼。
但不見姜亦,不代表她不可以做別的,從趙美艷處得知葛戈是她的女兒,席美佳笑了,第一時間要求她把人接過來。
趙美艷同意了。
幾天後的傍晚,葛戈碰到了等在校門口的趙美艷。
她拍拍葛戈的頭,笑盈盈的問道:“放學了,等會有事嗎?”
突來的親密舉止讓葛戈有些不適應,她退了步,“沒有,怎麼了?”
“我來接你一塊去吃飯。”
葛戈控制不住眉梢因過度詫異而上揚,“這樣好嗎?”
她還記得前兩天只是一個街頭偶遇,眼前的人都好像要死過去了一樣。
“這有什麼不好的,我們是母女,吃個飯都不行了?”
葛戈轉頭看一旁姜亦。
他神色淡淡,回視着她,“去吧,好好玩。”
葛戈思忖着,“我會早點回來。”
“嗯。”
名貴的私家車,葛戈見到過好幾次,今天第一次坐了上去。
身下座椅是冷硬的,她也不認為坐的有多舒服。
窗外景物飛逝,耳邊聽她對司機說:“老趙,直接回家。”
“是的,夫人。”
葛戈迅速轉頭望向她,“你說去哪?”
“去我住的地方,你不是還沒去過呢,今天終於能帶你去了。”她笑着,看過去是真的開心和欣慰的。
“你不怕我給你丟臉嗎?”
“你是我女兒。”作為一個母親,心性再涼薄也是愛着自己孩子的,無法給予更好的保護,要麼沒能力,要麼沒機會。
葛戈沒說話,只木然的看着窗外。
對方的生活環境怎麼樣她並沒有興趣知道,因為就是那樣的生活條件吸引了趙美艷拋棄她。
那是接近市中心的獨立住房,佔地面積非常大,尤是葛戈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也被震撼到了。
視野開闊,滿目的綠,歐洲古堡風格建築。
車子一路進去,在主樓停下。
葛戈下車,看了眼面前巨大的噴水池,轉身跟着趙美艷進去。
其實之前葛戈真的天真以為趙美艷接她過來是純粹吃頓飯,單純因着母女兩的身份,直到看見落地窗那盤腿坐在一個巨大鞦韆椅上的席美佳,對方勾着嘴角,冷眼瞅着她。
葛戈想,自己確實太天真了。
席美佳跳下椅子走過來,輕鬆支開趙美艷,走之前這個婦人略顯擔憂的看了眼葛戈,這讓葛戈覺得很諷刺。
“喂!”席美佳並不善意的開口:“沒想到我會叫你來吧?你居然是這個女人的女兒,我真是太意外了。”
“看見你,我也很意外。”
“哼!”席美佳不屑的瞅她,“誰想看見你啊,要不是你跟姜亦關係不錯,我才懶得搭理你。”
十幾歲少女,穿着考究的高檔連衣裙,柔軟黑髮披散在腦後,長的像瓷娃娃,其實席美佳長的很好看,如果不是那麼驕縱,相信姜亦對她的敵意也不會那麼大。
席美佳繞着她走了一圈,目光自下而下帶着審視,“長的也不怎麼樣啊,穿的還這麼寒酸,跟要飯似得,他幹嘛對你那麼好?”
葛戈:“在他眼裏你都比不上一個要飯的是不是很失敗?”
“喂,你胡說什麼呢?”她立馬炸毛,瞪着葛戈吼道:“誰說我比不上你了?姜亦玩你呢,才不會一直跟你糾纏不清,以後玩膩了說不定連句話都懶得跟你說。”
葛戈挺心累,“你到底想幹嘛?”
席美佳撅着嘴,又繞了一圈,瞪着她,不情不願的問她:“我問你,姜亦是不是真的喜歡你?”
“你不是說他是玩我的嗎?”
“當然是玩你的了,”她白了葛戈一眼,“但也要看你有沒有自知之明不是?所以我就問問唄,我看看你自己怎麼想的,別廢話,趕緊回答我。”
葛戈側了下頭,“姜亦沒喜歡我,只是前後座關係還可以。”
“真的?”
“嗯。”
“那你有沒有喜歡他?”
葛戈受不了的看她一眼,“沒有。”
“真的?”
“嗯。”
席美佳表情狐疑,但答案總算還讓她滿意。
有腳步聲傳來,兩人望向樓梯,席慕禮穿着舒適的家居服,戴着無框眼鏡,看過去更斯文無害了些。
他走過來直接看着席美佳,聲音沉沉,“又在胡鬧什麼?”
“我哪有胡鬧?”席美佳抗議,指着葛戈,“我就是找她問些事。”
他這才看向葛戈,眼前的女孩嬌小瘦弱,穿着寬大不合身的校服,臉色略白,營養不良的樣子,只一雙眼十分黑亮。
他點點頭,算做打招呼。
又道:“電話上來說能吃飯了,都趕緊來餐廳。”
席慕禮走在前面,她們落後些許。
席美佳沖她說:“喂,你以後記得按時跟我彙報姜亦的情況,我什麼都要知道,聽到沒有?”
“......”
“怎麼?你還不願意啊?”席美佳聲音大了些,“你別忘了你媽住這呢!吃我們的,用我們的,你要不答應我就整死她。”
葛戈看她,淡道:“豪門世家的小姐,你不覺得你說這話很降低你的身份嗎?”
“你他媽說什麼呢?”
席慕禮:“閉嘴!”
前方的人不知何時轉了過來,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淺淺的抿了嘴角,雙手插兜站在那,就有股凌人的氣勢。
席美佳的氣焰一下就下去了,不甘的撇着嘴,將頭扭向一邊。
“下次再讓我聽見這話,你自己知道怎麼做。”
“哥!”席美佳叫了聲。
席慕禮將她自動忽視,目光留在葛戈身上,幾秒后,轉回身繼續往餐廳走。
這天的晚餐是葛戈有生以來吃的最豐盛的一餐,也是最難以下咽的一餐。
餐具不會用,有些菜不認識,更不知道所謂的吃法。
席美佳在對面痴痴的笑,冷眼旁觀着她的狼狽。
一桌四人,間隔很遠,趙美艷臉色有些難看,使眼色讓葛戈看她動作,葛戈望過去的目光冷的徹底,她沒試着去學,只是直接停了手。
席美佳故作吃驚的說:“咦?怎麼不吃了?繼續呀,以前沒吃過這些東西吧?今天可算讓你開眼了,以後記得多來,多長長見識。”
這話讓趙美艷也下不來台,她艱難的開口:“葛戈,要麼......”
席慕禮這時突然擊掌,叫來一旁的傭人,低聲吩咐:“你去教她一下怎麼用。”
“是,少爺!”
席美佳和趙美艷都愣住了。
反應過來后,席美佳委屈的高聲道:“哥,你幹嘛老幫着外人?我才是你妹妹耶!”
“你覺得欺負這樣一個人很光榮嗎?”席慕禮拿起刀子優雅的繼續切割盤裏的菜食,低着頭淡淡道:“不要用你生來就有的東西去嘲諷別人,我一直都告訴你,要學着寬容點。”
將食物放進嘴裏,咀嚼着下咽后,繼續道:“不要主動招惹別人,除非別人先惹你,那時也不需要浪費口舌,做的狠絕就行。”
耳邊是傭人低低的說話聲,葛戈抬眼看向席慕禮,對方也正巧看過來,淡定從容的神色,鏡片下的目光淺薄略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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