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郭楠出來時都快哭了,拿整個背部給他們看,“哥這是不是要死了?”
中暑挺嚴重,整個背部都紅了,一條條的,觸目驚心。
陳彤往他背上拍了拍,“放心,死不了,過幾天就消沒了。”
說完轉身去衛生間洗手。
洗完出來郭楠打着赤膊已經十分精神的和姜亦玩開。
往後城市被刷了幾次颱風,郭楠又嗷嗷了兩回,這個夏季算過去了。
趙美艷又來看了她一次,無例外又給了點錢,葛戈收了,收的心安理得,這是她應得的,沒理由拒絕。
她還在那邊打工,依舊深夜回家。
風帶着熱氣,裏面有燥熱的味道。
草叢間有鳴聲。
路燈下有背着硬殼的臭蟲。
葛戈一步一步走,然後在路口碰到一個人,一個讓人覺得很意外的人,葛風潮。
這麼長時間,隔着一條街,她就沒見過這個男人。
對方穿着泛黃的汗衫,臉有些浮腫。
葛戈想像着這人找自己的原因,比如小半年過去怎麼著都是有血緣的,所以引發了他單薄的內疚感,由此大晚上堵人來關懷一番,又或者只是一個平常的外出,在回去時正好想起她下班的時間,所以等在這想着看一眼聊幾句,她儘可能合理的思考着不多的可能性,但怎麼都沒想到對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聽說那女人來找你了?”眼神陰惻惻的,完全沒善意。
所謂的女人是誰葛戈當然知道。
心下冷卻,方才那番猜測瞬間成了嘲笑自己的資本。
“嗯,有。”
“她找你幹嘛?”
“沒幹嘛,就隨便聊幾句。”
“你放屁!”他一下就激動了,惡狠狠的瞪着葛戈,“給你錢了吧?”
葛戈歪了下頭,目光掃過他微微扭曲的臉。
“把錢給我。”
“我沒有。”
他目光兇狠一擰,彷彿下一秒就要撲過來,隨即想到什麼,極力控制住,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怎麼說都是你老子,我欠人錢了,還不出來保不準連命都沒有,你當我借的,以後我還你。”
葛風潮嗜酒,小賭,欠人錢有可能,但欠類似高利貸要命的錢不可能,他沒那個膽子。
葛戈搖頭,“真沒有,她給我錢就是開學用來交學費的,我自己打工的錢只夠我平時的生活費。”
“你他媽當我傻,那婆娘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只給你交學費?放屁!”他吼了聲:“給不給?!”
葛戈看着他扭曲猙獰的臉,往後退了步,背上密密麻麻出汗,她低頭想了想,從口袋裏掏出幾張零鈔,“就這麼多,你要......”
葛風潮一把奪了過去,甩手給了她一巴掌,罵道:“你他媽當我要飯的?!”
葛戈趔趄後站穩,頭側向一邊,左臉火辣辣的疼。
她盯着地上一長一短的影子,耳邊是他的咒罵,有些想發笑。
影子再一次移動靠近時,葛戈猛地回身用力推了他一把。
沒想過葛戈會反抗,葛風潮愣了下。
“我就當我爸死了。”葛戈將落下的頭髮撩到耳後,瞪着鐵青着臉的男人,在深夜光亮的街道上大聲喊道:“我就當你死了!”
隨後拔足狂奔,離住處不遠,心臟仍舊因奔跑跳動的飛快,帶着疼痛,喉嚨有些澀,眼眶還有些酸脹。
跑到大門前停下,沒有月亮,連星星都沒有,周圍暗沉的厲害,她喘息着狼狽的抽了下鼻子,好一會才掏出鑰匙開門走進去。
開着燈,光線調在最暗。
電視屏幕上畫面閃爍,遊戲音降到最低。
姜亦盯着屏幕手上動作不停,“回來了?”
“嗯。”
“張嬸回家一天,今天沒給你煮吃的,你自己弄點。”
“沒事,我不餓。”葛戈低着頭朝房間走。
“我餓了。”
姜亦扔了遊戲把手,跟上來,一步一步走的穩當。
“好。”葛戈說:“你等我一下,我先洗個澡。”
“吃熱東西出汗,洗了都白洗。”
“沒事,不洗難受。”
葛戈進了房,拿下書包,俯身整理東西,一系列動作都背對着門口。
“行吧,你快點。”他說。
葛戈應了聲。
拿了換洗衣物,走進衛生間。
白晃晃的燈光下,葛戈撐着洗手台站了好一會,才抬頭看向鏡子。
裏面的人很瘦,襯得眼睛更大更黑更空洞,面色不好看,很不健康的白,由此臉上的巴掌印更加明顯,還有些浮腫。
抬手輕觸,帶着微微的疼。
只要和那裏的人面對面好像都會是挨打的節奏,小半年過去,沒問一聲好,卻要了一個巴掌。
葛戈都要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流着另外人的血,否則一個父親怎麼會做出這樣令人心寒的舉止?
她脫了衣服,走到噴頭下,擰開開關。
微涼的水自頭頂灑落下來,滑過四肢百骸,降下了燥熱,澆滅了希望。
剩了冰冷,空餘寡淡。
葛戈抓了抓潮濕亂糟糟的頭髮,遮住臉上的痕迹,將毛巾掛在脖子上,轉身出去。
客廳沒人,廚房有聲音。
姜亦開着冰箱正挑挑揀揀。
她下意識的又扒了扒頭髮,走進去。
“想吃什麼?”
“有幾個雞蛋,”姜亦看她,“做蛋炒飯?”
“行,你去外面等着吧!”
葛戈拿出雞蛋,又拿出一隻碗,利落的敲破殼一個個滑進碗裏,用筷子打散。
動作行雲流水十分熟練。
姜亦沒出去,雙手環胸往冰箱上一靠,看着她動作。
“看這架勢也能開個小餐館了。”
葛戈:“專賣蛋炒飯嗎?”
“有什麼不行,創造幾個口味,最後弄個專利,你就是老闆娘了。”
葛戈笑了下,拿出平底鍋,開火,鍋熱了,倒上油。
“不出去嗎?這裏油大。”
“我偷點經驗,以後你不在我就自給自足。”
姜亦動了動胳膊,換了個姿勢站着。
又說:“你頭髮這麼滿頭滿腦的捂着不難受?”
葛戈側頭,撩了把頭髮,“有空調不熱。”
飯和蛋都進了鍋,伴着撲鼻香味,湧出漂亮的淡金色,火候掌握的很好。
姜亦看着別處,手抵着下巴,像發獃,又似乎在思考。
半晌轉回視線,掃過葛戈肩膀上的粉色毛巾,被毛巾壓嚴實的頭髮。
相比往日的清爽形象,今天的葛戈多了份遮掩和躲藏。
“好了。”葛戈關火,抬手從上方柜子裏拿碗。
姜亦突然伸手抽了她的毛巾,沒了阻力,頭髮瞬間滑了下去,沒幹透,僵硬,彎曲。
臉上的粉色頓時昭然若揭。
“怎麼回事?”
葛戈抿着嘴,將碗放到一邊,起鍋。
她用沉默表示着自己的抗拒,倔強,反襯的更脆弱。
“這誰打的?”
葛戈將一碗冒着熱氣的蛋炒飯放他面前,“不是餓了嗎?趕緊吃飯。”
“你那老闆打的?”姜亦的目光依舊鎖在那刺目的痕迹上,“還是又是你那后媽?她找過去了?”
葛戈扭身要走。
姜亦提高音量,“葛戈!”
“我爸。”她說:“是他打的,他想要錢,我沒給。”
聲音不大,很平靜,好像只陳述一件與她完全無關的事情。
“吃飯了。”她說。
這之後的深夜,葛戈只要一出店門便能看見徘徊在路邊等待她的少年,熱鬧髒亂的背景里,他像一縷清風,又像一束白光。
中間又偶遇過葛風潮幾次,他只遠遠看着,沒再過來,再之後他們搬了家,至此葛戈和那些人算徹底失去聯繫。
惆悵難過解脫各種滋味堵在胸口,她沒去詢問,也覺得沒必要,最後也就這麼慢慢熬着。
某天早上起來,走出室外,呼吸時有了白色的薄薄水汽。
又幾天,降了霜,居然就這麼迎來了冬天。
時間真快。
打工的地方還是照樣忙,葛戈忍着刺骨的冰水麻木的洗碗。
手上不意外的生了凍瘡,略硬,微癢,紅紅的小小一塊,好像蚊子叮的小包。
沒多久從這一小塊慢慢分裂,整隻手都變得紅腫,手指粗了一半。
姜亦發現了,看着那雙慘不忍睹的包子手。
“你這還像個女人嗎?”
葛戈說:“每年都這樣習慣了。”
今天起的早,上了公交車還有座位,他們坐在最後,地理位置最高,車窗拉開了些,冷風吹進來撲在臉上,濁氣吹散了些,沁涼舒爽。
葛戈舒服的眯眼,耳邊是姜亦清朗的嗓音,“這麼丑你居然還能習慣?我是不是又該高看你了?”
“天生的,沒辦法。”
“那你就自己多注意些保暖啊。”
“再保暖都會這樣的。”
窗外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還有年輕媽媽帶着孩子去上學,騎個小電瓶車,小娃娃裹嚴實了坐在車后,雙手拽着大人的衣服。
姜亦也看見了,他說:“你以前被接送過嗎?”
“一兩次吧,很小很小的時候。”
那會趙美艷還在,不富裕的家還未分崩離析,葛風潮雖然脾氣大,偶爾卻也會抱抱她,很久以前的事了,都快忘了。
“噢,挺好。”他說:“至少比我好點。”
葛戈轉頭看他,姜亦神色淡淡。“一開始什麼都不懂就自己去上學?”
“有司機。”他說。
有錢人家的少爺啊!
過了會他輕聲嘀咕:“沒同情心。”
“嗯?”
姜亦低着頭,正一下一下扯着前面座椅上露出來的絨線,漫不經心的平常樣。
葛戈都快懷疑自己幻聽了,“你是說我?”
“......”
他撇過頭,留黑乎乎的後腦勺對着葛戈,柔軟的黑色被窗外漏進來的風吹的揚起。
葛戈輕輕挑起眉,稍作思索后抿了抿嘴,從胸前的書包里掏出一個膠袋包着的白煮雞蛋,拿在手上還有些溫熱。
她抬手,戳了戳他的後腦勺。
姜亦嫌棄的晃了下頭,沒搭理她。
葛戈又戳了戳。
姜亦猛地轉過來,蹙着眉,一臉兇相,“幹嘛?”
葛戈笑眯眯的捧着雞蛋,“這個你拿着,早餐吃太少了,等會餓了可以吃。”
紅腫的手襯着白色雞蛋,形成鮮明對比。
把雞蛋塞進他手裏,葛戈說:“今天就當是我送你去學校。”
“呵!”姜亦撇嘴,“你倒是挺會來事。”
“有用就行。”
“......”姜亦拋了拋雞蛋,突然心情就好起來,“等會一人一半。”
“嗯,行。”
“晚上回去給你買個藥膏擦手。”
“好。”
“那家快餐店今天開始就別去了,反正也賺不了幾個錢。”
葛戈沒說話。
姜亦盯着她,“聽見沒有?”
“不行。”葛戈搖頭,“這件事不能答應。”
“不就是錢嗎?我給你啊!”
葛戈態度異常堅決,“不行。”
輕鬆感好像轉瞬即逝,車子走走停停繼續往前走。
乘客有一半是學生,看書聽音樂發獃各種姿態。
他們望着兩個方向,無聲表達着自己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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