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雁記
我要護着她一輩子，許也只是妄想，但我終歸要試試的。在我活了這麼多年後再往回看，林黛玉的一生悲苦，不在林賈氏，不在林老爺，不在她自己，不在賈寶玉，更不在榮國府。歸根結底，只是她沒個兄弟罷了。
林家向來一脈單傳，連個堂親都無。所以對於府上的下人來說，主子沒有子嗣，就意味着他們將來的生活沒有保障。或遲或早，那些根基淺總是要起了外心。而那些有些根基的奴僕，卻是會怨怪林賈氏，怪她生不齣兒子，怪她讓林家絕後。至於究竟是誰的錯？和他們又能多了多少干係呢？
對於林賈氏和林老爺來說，只沒有兒子這一條，外面人的閑言碎語，政敵的添油加醋，別的不說就只一句：“這林如海是造了多少孽，上天才要讓他們家絕了后？”就能讓不與他們熟識的人起了芥蒂去。那裏是不聽不問就能混過去的？
至於賈府？他們一家子老少，男人沒一個上進的，偏只把希望都寄托在一個送進宮的女孩身上。而這個女孩是林賈氏的侄女。人都說外甥肖舅侄女像姑，那送進宮的賈氏有這樣一個姑姑……若是賈氏承了寵，生下龍子到也罷了，如若不然，總會有那愛嚼舌根愛瞎想的人到榮國府的人面前碎嘴，那一家子最是藏不住話，有一個人知道了，怕是離滿府都知道也不晚了。
我的前半輩子，林黛玉好似就是這樣一個結局。父母，親友，忠僕，一概皆無。
好在這是在夢裏，林黛玉的幼弟還未夭折。我的夢，總應該由我做主吧？！
沒幾日下了課，我對林黛玉說：“小姐，現在時間還早，不如我們去看看少爺吧？”
林黛玉說：“看他作甚？他那裏丫鬟婆子那許多，那個伺候不了他？若我去了，他再有個頭痛腦熱的，別人又都怨了我去。你要上趕着親近他，你自去就是了，要是還不滿意，我請示了母親，讓你也伺候他去！”
每個人從小長大，都有過嫉妒過的人，我嫉妒林黛玉，林黛玉嫉妒她的弟弟。
或許對於我來說，林黛玉的一切都好，好的我曾經恨不得拿來給我自己安上。可對於林黛玉而言，或許原先她一直都好，可到了她五歲那年，就有了白玉微瑕。
在之前，家裏有了什麼東西，到她那裏的那一份總是最好的，而因為自身先天有所不足，所以父母十分關懷。可直到她的弟弟出生，最好的東西雖然她還能拿到，可是獨屬於她的那一份父母關愛，卻只剩下了一小半。
初時林黛玉還是很喜歡這個弟弟的，可是他的身體比林黛玉的更加虛弱，林黛玉每每去看弟弟，他卻總是生病。如果只是這樣倒也不妨，可府里卻漸漸有人嚼舌頭說：“每次姑娘去看了少爺，少爺總是要病一場，莫不是姑娘見有了少爺，老爺和夫人不疼她了，所以……？”
這些人話音壓得低，多虧了黛玉在小憩，醒了也沒被她們發覺才聽到了這話。告訴了林賈氏之後，黛玉狠狠的哭了一場，已經上學的她，也知道一些名聲的重要了。一個連剛出生的親弟弟都容不下的人……一旦背了這樣的名頭，她的爹娘和外邊的人又要怎麼看她呢？
後來流言被壓下去了，可黛玉卻再也不願去看弟弟了。
我連忙請罪說：“奴婢只對小姐忠心，去伺候別人，是奴婢想也不敢想的。只是奴婢見小姐似乎對少爺不敢太過關心，十分為小姐心急。這府里除了老爺和太太，只有小姐和少爺兩位主子，平日裏老爺和太太事忙，只有小姐在下課後有些許空閑，少爺體弱，不能出來見風，小姐對少爺的關心，是有多少的丫鬟婆子都比不上的。何況咱們太太身體不強健，又要打理府務，又要擔心小姐和少爺，小姐多多去少爺屋裏，哪怕只是和他說說話，也能幫着太太鎮鎮少爺屋子裏的丫鬟們。”
一聽到能幫着母親，林黛玉也有些意動，她又不放心的問道：“那些丫鬟婆子們的榮辱，不都是系在弟弟身上嗎？怎麼我聽你一說，她們還會有不老實的時候？”
我回答道：“少爺還小，他那屋子裏的丫鬟婆子又有許多，沒有太太小姐鎮着，雖也不會對少爺不好，但怕是會少了一兩分精細。”
林黛玉雖因上次的流言不再願去看他，但那樣一個可憐可愛的小嬰兒卻也未曾被她遷怒。現在有了台階，她也對去看自己的弟弟多了幾分期待。
等林賈氏回來時，就看到林黛玉拿着一個瓔珞在逗着弟弟玩。頓時大感欣慰。
上次的流言是怎麼回事，她最清楚不過，總歸是林老爺那幾個姨娘不老實，看不得她現在兒女雙全罷了。至於她和林如海，那個不知道自家孩子是個什麼脾性？先前林黛玉疏遠於弟弟，她還暗自擔心，現在看來，到底是親姐弟，再沒有拗不過的坎。
她心中歡喜，嘴上也是不停，先把伺候林弟弟的人挨個問一遍，在一起敲打了，就開始誇林黛玉：“先前我見你有些鬱結，也不好在那當口勸你，只想着時間還長，等你氣消了再來勸你，現如今你想通了，我也不再瞞你，那件事兒是你父親那幾個屋裏人作怪，現如今，你父親已發賣了她們，再不會有那樣的情形。”
聽母親這樣說，林黛玉知道她們不是不信她，有些暗惱自己小性說道：“我喜愛弟弟還來不及，又怎會傷他？前些日子只是因為覺得你們不信我，難免傷心罷了。我比他大這許多歲，見他想我原先一樣，不會吃飯便會喝葯，只有更疼他的道理。”
林賈氏自生了兒子，因兒子身體孱弱，自己身體也不在康健，只顧着照顧小的，許久沒這樣和女兒說說心事了。見女兒不曾怨怪她，只有更高興的，她說：“本來你年紀也不小了，我在娘家時，像你這麼大已經開始跟着母親管家了，現如今見你比以往更加懂事，不如以後除開上課，就跟着我學學管家如何？”
林黛玉本覺得母親更疼弟弟一些有些小醋，現如今白日裏能除了上課都跟在母親身邊，自然只有開心，忙不迭的應了。更見弟弟這邊有了林賈氏坐鎮，放心的告退回去做功課去了。
我見有這樣的成效，也十分為她開心。林賈氏的手段厲害，林黛玉能多學一些，將來總是有用的。我的生活慢慢穩定下來，我卻不如何開心，現如今手裏沒錢，也沒有能用的人手，讓我感覺十分不踏實。
這個太長太長的夢，總是讓我產生更多的妄想，我知道這是妄想，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實現。
我想要人，想要錢好打聽到那正在受苦的傻子，把他救出來。
其實我才是傻子，他對我說：“我對你一見鍾情。”我就傻傻的信了，還信了好些年。等我二人手裏有了些錢財，我就開始對他嚴防死守起來。我這人不知為什麼，總是能把一件簡單的事，想得複雜起來。那時候我就常常想，我生的不算美，也沒什麼氣度才情，這人既然對我都能一見鍾情，那要是碰見個年輕漂亮有才華的罪眷被發賣，豈不是要再鍾情好多回？
我傻傻的防着他見到漂亮女人，防了一輩子，結果我們老了以後，他告訴我，我們其實早就見過，只是我把他忘了。他一直記着我，找着我了卻發現我沒記着他，他一發狠，就瞞了我大半輩子。
他告訴我他連哪裏人自己也記不得了，只知道被拐子拐走賣了，成了別人家養的細作。那時候他第一次見我是在榮國府，我還是一個看上去天真又自私的小丫鬟，既不溫柔也不伶俐。他說，因為要探聽林如海有沒有留下賬本，所以他時刻都偷偷地觀察着我，林黛玉，王嬤嬤。後來他的主子覺着林黛玉能把在外租家都能把自己的日子那樣，定是什麼都沒有的。等林黛玉病得下不了床時，也就慢慢的放棄了這邊，但又怕有個萬一，遲遲沒把他調走。他說他等林黛玉死了，賈寶玉要把我隨便配了小廝，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找人把那個小廝領上歪路。我多問他幾遍，他告訴我：”因為你自私又厲害，看得也通透，長得也還行，最重要的是還不喜歡賈寶玉。我覺得，你很適合娶回家。“
後來，聖人到處抄家，他主子已是自顧不暇，再想不起他來，他拿出早先偷辦好的戶籍假死脫了身，就來贖我。
贖我花了他攢下的大半家私，可我卻不記得那個在榮國府總是幫我捎東西的他了。
他說了我才想起來，在一處小門那總有個小廝看着，我當時只以為自己運氣好，總能遇着偷懶的人，遂總是讓他幫忙買些針線胭脂，還從沒給過跑腿錢。
當時我再沒心勁和他計較為什麼只是看着我傻傻的賣東西出糗了，只是問他：”我們院子裏的紫鵑幾個模樣聰慧都比我強，怎麼沒喜歡了她們去？“
他答道：”這后宅里的齷齪我看了不知有多少，早就一眼看出來那紫鵑是衝著賈寶玉去的，我才不稀罕。“
因他這句話，我又和他鬧爭了一會。我嫌他不會說話，應該說：”我自見了你，眼裏心裏就只有你一個，那還看得了別人？“他還像年青時那樣哄我，等哄好我了，打趣我說:”你都這樣年紀了，怎麼還沒點自知之明？嗯？“現在想起來他那個讓人心痒痒的尾音，卻是覺得心裏酸澀的想哭。
旁邊林黛玉屋裏的雪霏將我從回憶里打撈出來，她說：”怎麼哭喪着臉在這裏獃著，可是有誰給你委屈受了？“
當然沒人能讓我受了委屈，只是我自己忘了我還在夢裏。
但這夢這樣真實，果真是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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