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雁記
我叫雪雁,原是蘇州人士,早年隨主家上京,一去三十餘年,再無回鄉之日。如今夢回故里,當真少有。
“雪雁,你進了府,可要好生服侍小姐,萬事以小姐為先。”這句話多麼耳熟?!在我八歲以後,幾乎有近十年,年年都要聽幾回這樣的話。可我當時是怎麼想的呢?頭一兩遍的時候,我還是聽得進去並且謹記的,可到了後來,聽得多了,我也煩了,只是面上恭謹的聽着罷了。算算日子,這樣的話怕是有快二十年沒聽到了吧。
說話的人見我竟發起了愣,使勁擰了我一把,我終於回過神來看她。這女人圓臉細眉,烏壓壓的頭髮在頭上盤成髻,穿着一身江南產的綾羅。這不正是我那出身榮國府的娘嗎?
“你進了府”這可不就是夢到了我還沒到小姐跟前伺候的時候嗎?要是沒想錯,怕是接下來就會從角門進去,避着主子走到主母林賈氏住的院子了吧。
果然依着我上輩子的經歷,一路到了主母林賈氏的院子了。既然是夢,那就依着前半輩子那會兒子的經歷,再走一遍吧!
我安安靜靜的和我娘給林賈氏行了禮,就在一邊聽她們說話。我娘說:“多些太太的恩典,承蒙太太惦記,有這樣的榮耀事,還想着婆子。”說一千道一萬,終歸奉承了無數。
而太太只是將我娘當成個笑話看吧!看她拿帕子掩着嘴角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嘲笑。我早過了會因為有這樣的娘親而自卑的年紀,她愛耍寶,就由她去吧。終歸只是一場夢,等夢醒了,我還是在京城的一個小院裏,做我的奶奶婆婆,有孝子賢媳,兒孫滿堂。
要說我這一輩子,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雖然先頭十幾年做了丫鬟,後來還被隨手配了人,但好在配的那個人好男風,從頭到尾沒碰過我一絲一毫。等後來,我主家犯了事兒,被抄家了,我雖也跟着被發賣,但終究好命,碰上一個對我一見鍾情的傻子。這傻子千方百計的湊錢把我娶回家,因欠了太多賬,家裏地無一壟,屋無一間,兩個人擠在個破廟裏成了婚。他每日裏去碼頭上給人搬箱子,一點點的攢着銀子,卻總是因為我把那銀子花個精光。
我開始是怨的,怨我自己命不好,怨他窮。我生下來就是奴籍,卻沒少過一天吃,短過一天喝,尤其還跟了一個受寵又風雅的主子,原先就連喝杯茶都要挑剔是什麼茶,哪裏的水,什麼樣的杯子。可現在呢,住的是漏雨的破屋,吃的是田壟上的野菜,喝的是水溝里的清水。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沒有逃,就像我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當初那麼苦,現在想起來卻總是覺得那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時光。後來不知道是我受不了窮,還是我看不下去他那個樣子,我把他辛苦賺來的錢都買成了針線,平素也不理他,只是埋頭繡花。等攢夠了一疊的時候,就沖他要幾個銅板,把臉塗黃,到集上去賣。因時間緊,我也沒綉繁雜的花樣,可就是這樣,也是這裏少有的精細了。開始我不會賣東西,只是把東西擺好就傻坐着,一直看的人多,問的人少我才知道不對,好在我還算聰明,看見別人都在吆喝,也慢慢的大着膽子叫賣了幾聲。因着第一次賣東西,價格不敢定的太高,我當時也不敢多求,只是想着手裏多幾個銅子罷了。誰能想到我這樣一個連別人用銅子打賞都嫌棄的人,會有這樣一天?怕是也沒人能想到榮國府能有一日像冬日的落雪般散了個乾淨。
就這樣,我先是賣帕子,後來攢夠了錢就叫着那傻子和我一起賣糕點,錢一點一滴的變多,我們有了房子,田地,鋪子,後來還有了孩子。
再然後我就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他最愛吃甜,最怕吃酸,喜歡抱着孩子滿院子裏撒歡……我嫌棄了他一輩子,這人鄉里人出身,別的沒有,卻攢了一身的壞習慣。嫌棄着,嫌棄着,他人就沒了。
他走了,我還在,這人活的時候遭人嫌棄,可他去了,我卻沒一時不在挂念他。這恨不得陪他一塊。可我的小兒子,才只十三歲啊。我又怎麼能放下?
有一日,我在屋裏縫衣,小兒子在院子裏念書。他念道:“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起這句話的意思,我一時大有感觸。現如今,我家那個一進的小院裏,就由一顆枇杷樹。是我那一年種下的。我在心裏對他說:“等這樹亭亭如蓋,我就要再去嫌棄你了。”
現如今過了這麼多年,做了這麼多夢,連當年進府我都夢見了,怎麼你還不來我的夢裏?
我娘就在一旁耍寶,把屋裏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了過去。以至於,我在旁邊走了神,也未曾得知。或許只是因為我在夢裏?
再過不了多久,怕是我就要去見我這輩子唯一的主子林黛玉了吧?
上輩子,我沒進府前一直嫉妒她,我沒有的,她什麼都有了。高貴的身份,父母的寵愛,靈慧的頭腦,一顆七竅玲瓏的心。我唯一所比她強的,只有健康的身體。
開始嫉妒她,後來我自覺有愧與她。更不想見她。這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
夢醒不醒,誰也做不了主,可見不見林黛玉卻有人在夢裏為她做主。林賈氏說:“既是黛玉的丫鬟,不妨先叫她看過吧?”
而這時候的黛玉冰雪聰明天真爛漫,又怎麼會說人不好?就這樣,夢裏的我和前半輩子一樣,從黛玉的三等丫鬟做起。
黛玉身邊的丫鬟說好做,十分好做。她從來不是會為難人的性子,我每日裏只是陪她去上課就好,其餘時間做什麼都行。而她又是極聰慧用工的,從沒有讓我這樣的陪讀因她受罰的時候。就是她這樣好,我嫉妒了她,沒能阻止讓她不顧男女大妨,和寶玉住在一個碧紗櫥里,所以我有愧,沒能在她經受風言風語的時候,為她出頭,我有愧,沒能讓她初懂男女之情的時候攔住她對寶玉動心,我有愧。這些可能都錯不在我,但我當時卻是連努力都未曾有過。
她那樣好一個女孩,若你和她相處,定不會不喜歡她的。可在她身邊的我,妒她,愛她,憐她,終究是護不住她,還傷了她的心。
以前未曾做這個夢的時候,我還不覺什麼,在這夢裏,我突然想要護她一世,哪怕我人小位微,護不住她,也終究是努力過了才不後悔。
原先我盼着夢醒,現在卻是覺着這夢再長一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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