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雪中,戰士們的歡呼他聽而不聞,耳中只有雪的寂靜。
亓官沂趕到時,卻只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她中箭的身影映在瞳底,血花灑滿了他的眼,曲瑤光象是以慢動作緩緩墜落,灑在雪中的血看起來好艷、好刺目。
回憶輕輕揭起。
想起那個溫暖的下午,他對她說著辭官后的日子。
●只要能在你身邊,那就夠了。●
他說,而她笑了。
她垂首看着書,淡淡的笑花在唇邊漾開,神情儘是滿足。
他忘不了那抹笑多美,閉上眼,那鮮明的影像還留存腦海,細細的被他收至心底深處,待夜晚月出時細細品味。
現在,他依舊記得。
風吹起,顫顫地扯動韁繩,亓官沂駕着馬,慢慢地往前踏幾步,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個無她身影的崖邊。
「你是誰?」士兵見到他,喝問着,並擋住他的去路。
亓官沂緩緩側過毫無血色的俊顏,眸光空洞地望着士兵,低啞的嗓音自唇間吐出:「讓開。」
「什麼?」
不再與他多說半句,抽出了劍,亓官沂用力斬去阻他去路的人。
敵兵見了紛紛舉刀搭箭,全往他攻來,他策着馬加速往崖邊跑,暗壓着翻騰不已的氣血,殺出條血路。
他來到了她曾站着的地方,看着下方不見底的幽谷,沒有半絲猶豫,在敵軍的錯愕目光下,他直接躍下懸崖——
沒有她的地方,他不要,他說過的,她到哪他就到哪,就算是地獄,只要有她,他就陪她走一遭。
有她,地獄不可怕。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他,生死定相隨。
■煌歷明嘉癸丑年,璟軍犯界引戰,定遠侯曲瑤光及其副將冷斐冽殤。軍師南宮謙下落不明。
林野雜記.南雲遊士筆■
【第九章】
風在吹,曲瑤光止不住的落勢,在中途被一株大樹的樹枝勾到,沖勢卻仍是止不住,倒是勾落了她的戰鎧及大刀,然後她又往下掉。
迎面的風吹亂了發,從上落到下短短的瞬間,腦中浮起了好多事,卻總括一個都是他。
她就要見到他了。
見到他后,心痛就會消失了吧?
見到他后……
話一定要記得說啊!
她唇角緩緩勾起一朵絕美的笑花,就像春天初綻的第一朵紅花。
那叫,欣喜。
亓官沂穿着她最愛的白衣,隨着墜勢落下。
四周的雪花不斷落下,他凝視那片片白色雪花,隱隱憶起她也是喜歡白,總是穿着一身白,除了在戰場上。
閉上眸,思緒突然飄回以往,那個煦陽燦爛的年華……
「為什麼你總是喜歡穿白色的衣服?」那天,他趴在她面前的桌子,用着像小動物的眼神看她,吐出放在心中很久的疑問。
「為什麼喜歡穿白色?」曲瑤光頓了下,放下手中的書微微思考,然後才給他一個答案,「因為乾淨吧。」
「乾淨?嗯,那黑色不容易臟,也算是乾淨的顏色吧?」他沒有什麼惡意的回道,外加一記如煦陽的笑容。
那時,她只是笑笑,沒說什麼。
她,喜歡乾淨。
也喜歡下雪,她說過雪降下大地,就好像將大地洗凈,不論黑的灰的,全部都會變成雪白。
最乾淨,就是無。
什麼都沒有就是最乾淨。
而她也做到了,什麼都沒留下,連一絲可以給他回憶的東西都沒有,只有過去的日子。疼痛狠狠衝擊心房,他還是無法接受她的離去,更無法接受她在他面前殞落。
所以,他跟來了。
那個始終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女人,是需要有人陪在她身邊,告訴她,不用再勉強自己。
她是需要有個人在她身邊,告訴她,別再急着否定自己,這些並不是她的錯。
她需要有個人對她說,別老是在乎別人的想法,她的想法並沒有錯。
所以,他來了,他來陪她,然後跟她說有他在,不用擔心,這些都不是她的錯,她只要好好的向前看。
他會張開他的雙手,擁抱這個心太過溫柔的女人。
擁抱這個曾經在某個夜晚,看透他心的女子。
回憶輕揭起一角,然後攤在他面前。
記憶中的黃燭搖曳,接到某封信后感到無力的他,依舊坐在她身旁。
知道很多事非自己能力所及,也知道很多事情自己無法插手,但使不上力的感覺還是無奈。
輕輕的,他在心底嘆息。
她望着他許久,收回了目光,垂眸看着書冊,卻淡淡的朝他問了一句話。
「累了?」
他愣住,自認情緒藏得很好,怎麼會被……搖搖首,他收起思緒,投給她一個燦笑。
「沒。」
書頁又翻過一頁,她沒看他,但卻肯定無比的回他一句。
「你累了。」
突然,他心一窒,愣愣地看着這張他覺得很熟悉,卻突然有些陌生的臉孔,漣漪輕輕蕩漾,撞擊着心裏某個地方。
「很多事情並不是自己能掌控的,別想太多。」沒抬眼,她只是平靜的說著,「試着去遺忘吧。」
望着她,他好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面貌般,心中有個聲音愈來愈大,望着望着,他覺得,他好像又醉了,沉醉於她。
「那你呢?你不累嗎?」他問,發出的聲音卻低啞得令他認不出。
合上書本,她起身再自書柜上取出另一本。
「有你,不累。」
有你,不累……
輕輕的,他漾開了笑。
「嗯,有我,不累。」
那時他突然覺得今夜的風,不再那麼涼了,因為有她在。
回憶的葉子一片片落下,在他眼前飛舞,每一片都如此清晰,彷佛昨日發生。無數的日子因為有她在,所以多了色彩。
她說因為有他在,所以不累,而他亦同。
他依舊落下,墜勢不斷。
撞上了樹,衣裳也被勾破,在落地前卻被一棵樹牢牢勾住,止住了他的墜勢,望着離地面不遠處,有着他熟悉的物品。他眯起眼,抽出劍斬斷樹枝,跳了下來,落地時忍不住氣血湧上,嘔出血絲。
平日帶笑的眸,難得的只有殺氣。
亓官沂怒瞪着那群狼,正撕咬着戰鎧,而那件戰鎧是他眼熟得無法忘懷的……她身上的戰鎧,落在一旁的是她不離身的大刀。
她人呢?
嘴角不斷流着血絲,他瞪着那群狼。
心在痛。
一個洞,破在他的心上,然後,逐漸被撕裂。
心很痛、很痛,痛到他叫不出聲,只能瞪着眼,狠狠的瞪着眼前。
狼群看到他,發現他似乎比那件戰鎧還好吃,忍不住朝他低咆,然後撲上。
怒極攻心的亓官沂,沒有一絲猶豫,手中劍立刻朝那群狼揮去,狼群發出哀鳴,但阻止不了殺紅眼的他,血不斷自傷口流出,不停嘔血,卻不肯停下殺手。
他要牠們全吐出來!
把她給吐出來!
殺光了狼群,因失血過多而早已看不清東西的眼仍張着,顫搖着身子,努力走到她的戰鎧旁,兩腳終於無力的跪下,雙手在地上摸索着她的戰鎧,血不停地自唇流出,腦海中卻只有她。
瑤光……他來陪她了。
「瑤光……」最後一絲意識只有她。
無力的手,垂在一旁的河裏,隨手晃着。
樹影搖搖,一個小小的頭自樹林間冒出。
那人背着葯簍,突然,她看到河邊有個人倒在那,一旁還有一堆狼屍,她偏頭想了想。
今晚,吃狼肉好了。
這一陣子老吃菜,膩了,若要她動手抓,那肉的藥味又太重,只能煮葯湯,現在有人已經殺了就做現成的,沒藥味,不吃白不吃。
想着想着,東風別往下走,走到狼屍邊撿了幾塊帶得走的,一面撿還一面嘖嘖作聲。
「這人是很恨狼嗎?」不一刀利落解決,反而斬四肢,再斬半腰,這不是恨狼還是什麼?還是……這群狼吃了什麼不該吃的人?
東風別轉了轉眼,看着那人另一隻手緊握不放的戰鎧,會意的揚揚眉。
那個,似乎就是原因了。
「哎,拿了你斬的狼,不把你安葬一下好像過意不去,我就將這戰鎧和刀跟你葬一塊……咦?」放下藥簍和狼肉,東風別拉起亓官沂的手時輕呼了聲。
這人沒死?
她立刻替他把脈,雖然脈象有些弱,不過要救活倒不是問題,只是……
她瞄了眼狼肉,嘆口氣。
「好吧,看在肉的份上,就救你吧。」她取出隨身攜帶的金針,插了他幾個穴位,一面碎念着,「嘖,下游撿了一個,中游救了一個,上游又救了一個,不知道再走下去,還有幾個要我救,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