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亓官沂!你這個大騙子!大騙子……」
神情一黯,手一揚,壺酒灌愁腸。
雨潸如淚,寒風吹。
麻木的出征,然後麻木的回來。
歲月靜靜過。
●十八年後,你會在哪裏?●
●十八年後,我會在你身邊。●
只等他十八年,他不來,就換她去找他。
她會去找他,不過不是現在。
那年冬天來得很快。
白雪在街上鋪上層層綿細,每踏下一步就會烙下一個印子,天氣雖然寒冷,但某間酒樓卻是熱鬧無比。
那是皇帝下令舉辦的接風宴,為的是這次立下大功的將軍洗塵。
風起,後方樂女纖指輕彈弦樂,清雅樂音滑出指尖,悅耳動聽,舞女水袖一揮,化為朵朵紅花,髮絲拂過白皙水嫩雙頰,風情萬種,勾人心弦。
而她卻是無心欣賞。
自對面傳來的打探目光早就被她察覺,曲瑤光握着玉杯,朝對面的左相舉杯示意,對方一愣,也舉杯回應。
她相信她的表情應該很平靜。
左相走過來與她敬酒,「將軍這次可立下大功了。」
「好說。」不怎麼想與他說話,曲瑤光淡淡回應,「大人想要做什麼就直說了吧。」
「是嗎?」左相低笑了幾聲,「本官只是想告訴將軍,本官又無聊了,只是如此。」
「所以?」
「本官希望能多尋點樂子,希望將軍可別讓本官失望了。」話聲方落,他搖着扇子走人。
曲瑤光望着他,沒說話,只是再飲一杯酒。
那一天,風雪驟然變大,掩蓋住一切回歸最原始的白,卻也任着黑夜掩去,再也看不清色彩。
隔了一段日子,曲瑤光又收到了征書。
「樂子啊……」
也許,她會提早去找亓官沂也說不定。
她累了,沒有他在身邊,她覺得好累、好累。
不過很快就會結束了,很快。她想。
騁馳在寒風中,點點雪花像柳絮飄飛,化在她的肩頭形成一攤攤水漬,像淚漬。霍地,她將馬硬生生拉住,轉向望着遠處變得渺小的竹林,白雪不停落下,掩去她眼中的景物。
凝望了很久,她抿緊唇線,然後駕馬離開。
那天,風雪飄飄,掩去一切。
天色灰暗,大地被白雪覆著,連呵出來的氣都是白茫茫一片。
曲瑤光微啟美眸,看着窗外蒙蒙的天色,這天的早晨跟以往不同,沒有小七的叫鬧,也沒有小翠的呼喚,更沒有不知多早起的下人們,這大屋子裏只剩下她一人,靜得連呼吸都聽得見。
好靜,只剩下她與天地間的呼吸。
該遣散的人她統統給足銀兩,連一個人也沒留下。反正,曲瑤光這個人既然是靜聲而來,那麼到了最後也要靜聲而去。
她,要一個人靜靜的離去。
「時間到了。」她喃喃的道,披上戰袍,把馬自馬棚牽出,抬眸望着天際。
她來了。
「……這樣不是叛國嗎?這樣做對你有好處嗎?」
「當然有。」
「喔?是什麼呢?」
習慣性的扇子一展,那人笑着,笑得極為冷然。
「有趣罷了。」
「是嗎?」
風雪落,某人望着人影離去,仍是笑着,然後,輕嘆。
「唉,好無聊啊……」
風雪突然加大,放眼望去一片銀白世界,好像什麼污點都沒有般的純潔。曲瑤光抬首任雪花飄落頰面,那融在頰上的寒冷,留下一滴滴水珠。
或許,那是淚。
訴盡一切,卻使終無力的不甘所流下的淚。
世界很靜,很靜。
「將軍,左相來送行了。」小兵稟告着。
美目悄然睜開,曲瑤光冷冷的望向雪中那紅得刺艷的傘,她躍下馬背,朝那人拱手作揖。
「本官今個兒是來替將軍送行。來人,上酒來。」左相右掌一舉,目光如鷹的看着曲瑤光,唇上還掛着冷笑。「喝下這杯馬上酒,送君千里。」
他那抹笑意讓南宮謙和冷斐冽一致覺得那杯酒不是下了毒,就是下了葯,要不然肯定是斷頭酒。
冷眸掃過左相一眼,曲瑤光立刻接過那杯酒一口飲盡,然後把杯子遞給一旁的小兵,「下官就此別過。」
「本官祝將軍凱旋而歸……」然後左相用僅兩人能聽得到的聲量,開口道:「將軍,要記得活着,讓本官多點樂子啊!」
曲瑤光看着他眯了眯眼,抬手舉刀,一道冷風就直逼他面門,冷冰冰的刀鋒直貼着他的脖子,嚇壞了在場的眾人。
「哎呀,曲將軍,你這是在做什麼?」左相笑看着她,渾然不在乎的問,彷佛在頸邊的不是刀子而是羽毛。
她俯下身,靠在他耳邊輕聲說:「想要樂子,就慢慢等我回來吧,好好保住你的頭,我會記得回來取的。」
曲瑤光冷冷的勾起一笑,緩緩將刀子回,然後她躍上馬背道:「下官也祝丞相官途『順遂』,『心想事成』。」
她特意加強「順遂」和「心想事成」這幾句話,語調明顯冷諷,隨即策馬離去,留下垂眸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左相。
沉默許久的左相,在見被塵風掩去的背影后,輕輕嘆息。
「唉,還是好無聊啊……」
曲瑤光駕馬迎風奔馳,忽然柳眉一挑,她唇角含笑的看着一臉不認同的同袍。
「怎麼?」雖然她知道是什麼原因。
「你不該惹火他的。」南宮謙瞪了她一眼。
「反正早就惹到他了,也不差這一次。」從以前她就很想試着把刀放在他臉上,此時不做更待何時。「你們兩個這次戰後就辭官吧,這是我給你們最後的忠告。」
「我不懂……」冷斐冽吐出疑惑。
曲瑤光笑了笑,淡淡的道:「反正,這次我不會再回來了,不會了。」
是不會,也不想回來了。她的話隨風而飄,最後消逝在風中。
【第八章】
●你有想過嗎?假如我們真的隱居了,那你想做什麼?●
那一天,他們突然聊起這個話題,他記得他是這麼問她的。
●大概是開間武器鋪子,打些刀子吧。那你呢?你有想過要做什麼嗎?●
那時她淡淡笑着問他,他還記得背後的竹葉照着陽光看起來好翠綠,連拂面而來的風都有濃濃的陽光。
他笑了,笑得像煦陽。
●只要能在你身邊,那就夠了。●
那樣,就夠了。
他從不奢求什麼榮華富貴,在江湖中多年,他早已看過太多人為此露出來的醜陋臉孔,他只求一份交心的感情。
他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夠了。
手指動了動,亓官沂努力睜開眼,想看清四周的景象,卻聽見周遭的人鬧烘烘,耳朵有些受不了。
「少爺醒了!少爺醒了!」老福的破嗓高叫着。
他真想叫他閉嘴,而他也真的這麼做了。
「……閉……」很想說話,可是卻發不出聲來。
老福急忙拿水給他潤喉。
喝下些水后,亓官沂覺得好多了,咳了聲,又開口道:「老福,給我閉嘴,吵死人了。」
他又喝口水,轉首看着活像哭喪般滿臉淚水的眾人,開口罵道:「哭啥?本少爺還沒死,別給我來個五子哭墓,如果是嫌淚水太多,大不了我介紹你們去兼差,包你們賺翻……咳咳!」
一群人急忙幫他拍背順氣,就怕他一口氣沒接上又倒下。
「少爺,不是我們愛哭,實在是您一直沒醒,見您一醒,我們一時太感動了,不由得真情流露。」
亓官沂奇怪的看他們一眼,想開口但氣阻住胸,引得他猛咳不已。
他的身子有這麼虛嗎?
「咳、咳咳……一直沒醒?我才睡個兩三天罷了,感動個啥?」他看到老福比了一根手指,恍然道:「喔,不是兩三天,是一天……不是?一個月?一季?半年?咳、咳……」
老福看不下去,拍着他的背順氣,並直接公佈答案。
「少爺,您不是睡了一天,也不是睡了一個月,更不是睡了一季,您是睡了一年,整整一年!」
聞言,亓官沂整個人愣住。
一年?!
「一年?咳咳、咳……你說我睡了一年?」亓官沂指着自己,眾人不約而同的點頭。「不會吧?我才不過被鞭子打了幾天,怎麼會要睡個一年?」
不會吧?他只覺得身子虛了點,動作慢了些,頭腦鈍了點,然後……咳!是有點不好。
老福聽了額上青筋直冒。
「打了幾天?老福趕到時,少爺您只剩下一口氣,差點就可以上西天同佛祖作拜把了,沒睡個一輩子就要偷笑了。」
他真的睡了整整一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