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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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倫敦的最後一場表演結束之後,伊萊在天台抽了兩支煙,再回到練習室時,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燈關了一半,奧黛麗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彎腰解腿上的綁帶,幽暗的絨絨的光落在她的肩頸之間,有如月夜湖心天鵝曲頸。這並沒什麼好奇怪的,奧黛麗經常練到很晚,算得上刻苦了。
伊萊放輕腳步不去打擾她,拿了自己放在房間角落的東西,就準備離開。
奧黛麗說:“我聽說你們三天後就回紐約了。”
伊萊回頭,過了片刻回答:“是的。”
奧黛麗說:“我也一直想和你說謝謝。你給我的手帕。”
提起這件事,伊萊就覺得窘迫,不僅僅是因為情景尷尬,更因為他的女神就是柯德莉·夏萍,再沒有比在女神面前出醜更讓他無地自容的了。但在接觸之後,這時候十九歲的奧黛麗並沒有銀幕上的氣場,她顯得羞怯沒有自信,讓伊萊想起後世有人採訪她的兒子,得到了這樣的評價:“我的母親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她是一位看不到自己優點的明星。”
“我還覺得我那天說的太過分了。我道歉。”伊萊說,“我現在,大概算是和家人決裂了,之前還自怨自艾地覺得自己是世界上頂不幸的人了。”說到這,伊萊輕笑了下,“你說的很對,這都算什麼呢。”
“是我要說對不起,那天我還那麼大聲。”奧黛麗說,“我只是太難過了,快到聖誕節了,房租催的很緊,而我和母親原本孤注一擲來到倫敦是為了學芭蕾舞。我從小就夢想當芭蕾舞演員並且為之練習,連在戰中,只要還有力氣跳舞,我就練習。然後我參加了蘭伯特老師的芭蕾舞學院的面試,後來我才知道,她錄取我僅僅是因為同情我的遭遇……總之,我最後被淘汰了。我得賺錢吃飯,因為之前被選中拍攝過短片,在母親的支持下,我四處拜訪製片人,終於有份工作。”
“我是一直勵志要成為演員的,但我家人並不支持。”伊萊認真肯定地對奧黛麗說,“我覺得你一定能成為一個好演員的。”
“我……我不知道……”奧黛麗迷惘而茫然地垂下眼睫,疏朗的陰影憂悒而錯落有致,“可能吧……我是半路出家,並沒什麼學習經驗。比舞蹈,我也不算特別優秀,比演技,我更沒有老師教導。”
“可你每天都在練習不是嗎?最早來,最晚回去。你應當相信自己一些。”伊萊說。
奧黛麗搖搖頭,“我本來就不如她們,總得多使點勁兒……”說到這,她的眼睛被期望點燃,“其實蘭道先生和我說他會選我作下部作品的幾個主演之一,其中還有獨舞機會!”但又停頓下來,很不自信地說,“可我很害怕會表演的不好,就算我不停的練習。有些時候,並不是你多努力就可以做得到的。我為了減肥不吃甜心和含澱粉的食物,拚命工作,刻苦訓練,可蘭伯特夫人還是對我說‘你不行’,她說我太高了,經驗不足等等。我知道她已很善意了,事實就是,我和那些在戰爭時期依然在芭蕾舞團學習了五年的女孩比起來不值一提,她們的家庭負擔得起學費,她們衣食無憂,當德軍來襲的時候她們可以躲進防空洞裏。我已錯過了最好的時間,不止天賦不夠,連努力也來不及。我總是想起蘭伯特夫人那時看着我的眼神,憐憫地判處我的芭蕾舞事業死刑。”
她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眨了眨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我害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行。”
伊萊朝向她,微微傾下身子,使自己的視線和奧黛麗平齊,像是安撫一隻在霧中迷路的小鹿:“我很高興你肯和我吐露心聲,或許我們現在當得上是朋友。所以我也敢斷定地說,你會成為一個好演員的。奧黛麗,你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怯弱,你是不缺乏勇氣的,上回你不是還和我說你從德軍那逃出來嗎?連納粹你都不怕,觀眾和鏡頭又有何懼呢?即使你在芭蕾舞上遭受挫折,可你是從戰爭苦難中存活下來的女孩,連那樣可怕的東西都沒能打敗你,我一點都不懷疑你是個堅強的勇敢的女孩,你能做好的,再有自信一點。”
連納粹你都不怕,觀眾和鏡頭又有何懼呢——伊萊的話讓奧黛麗一陣恍惚,想起十三歲那年德軍入境的場景,她躲在窗帘旁邊從縫隙間看着軍隊把一家老小趕進牲畜車,而當站在那些禽獸面前,她卻能裝作視若無睹無動於衷的樣子。她那時還幫地下組織傳遞秘密的編碼信息,就藏在鞋底,走在大街上,沒人能察覺出半分異樣。最兇險的是有一回,她在樹林找到一位英軍傘兵,然後她發現一位德國士兵尾隨進來,她並沒有慌張,而是采了一束野花,一片一片整理完花瓣之後,微笑着將花遞給了德國士兵,對方以為她真的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只在樹林玩耍的孩子離開了樹林。奧黛麗記得當時的心情,那是生死交睫的時刻,但她完美的完成了這場表演。1
是了,連在納粹面前演戲我都不怕,還有更可怕的人嗎?奧黛麗想着,思維彷彿都漸漸開豁,窗外的燈火漸次亮起,透過玻璃照了進來,她還用還沾着淚水的眼睛望向伊萊,但和方才茫然的眼神不同,此時她眸中的光彩已變得堅定了許多。
而伊萊自己呢?在鼓勵奧黛麗的時候,他已經也想了很多,他的難題和奧黛麗比不值一提,他又何必將自己囚禁在煩惱憂愁之中呢?他還年輕未來還很漫長。而對於不同的職業來說,成功的定義並不一樣,比如奧運會冠軍,是只有一個的,但好演員不是只有一個名額的。
伊萊知道無需再多言,事實上,他認為就算沒有自己現在這番話,奧黛麗自己也遲早能想明白的,於是他緩解了氣氛說:“你剛才說你為了減肥節食,我覺得你根本不用減肥啊,你已經那麼瘦了。”
奧黛麗笑起來,活潑的彷彿炫耀地說:“你不知道,我可能吃了。我還是個寶寶的時候,我媽媽非常憂愁我的模樣,因為我長得又胖又圓,我一個人喝的牛奶比我兩個哥哥加起來還要多!戰爭結束那天,有個士兵給了我五塊巧克力,我一次就吃完了,結果躺進醫院,但我還是熱愛食物,之後也不停地吃,我甚至能一口氣吞下整罐的果醬呢!”
伊萊給她鼓掌,“你可真厲害!”
奧黛麗猛然反應過來這麼能吃可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又顯得羞赧起來,“好吧,我現在吃的沒那麼多了。”
“我相信我很快就會在百老匯見到你的。”伊萊說。
“我會的!”奧黛麗這句話再沒有半點遲疑的。
兩人相視一笑,他們知道,這下他們算是真的成為朋友了。
伊萊看看手錶,站起身,“我該回去了。”他在自己的小記事本上抄下自己在美國的地址,遞給奧黛麗,“如果你到了美國,有什麼難題,儘管來找我,如果我幫得上忙的話。”
“謝謝。”奧黛麗珍惜地收起這張紙,微笑起來,美好的像是一束陽光,“再見,我的朋友。”
“再見。”伊萊點點頭,戴上帽子。
十八天的海上旅行之後,伊萊終於回到紐約,他踏着晨霧回到家,洗了個澡,蒙頭睡了一覺,直到下午二點才醒了過來。
伊萊下樓,要去和馬龍還有威利打個招呼,告訴他們自己回來了。
“有人在嗎?”他敲了三下門,沒人回應,差點以為馬龍他們都不在家的時候,屋裏傳來叮叮噹噹玻璃瓶子碰倒的聲音,很快門被打開,一股怪味沖鼻而來,激的伊萊往後退了兩步,這才看到邋裏邋遢醉醺醺的馬龍,馬龍眯着眼睛,辨認出他來,“嗯?伊萊?你回來了?”
“嗯……我在信里有提到過……”伊萊掃了一眼馬龍身後的房間,厚重的窗帘緊閉着,半點光線都照不進來,房間裏亂成一片,像是有段時間沒打掃了,“威利呢?”
這個名字被讀出來的瞬間,好似一個魔咒在馬龍身上施展,使他給人的感覺變得頹唐而銳利,“他搬走了。”
伊萊剎那間便意識到自己是撞上麻煩事了,他不敢再繼續追問,不過無非也就那些理由吧,必定是馬龍又把威利趕出卧室惹得威利生氣了,當老實人被惹惱而犯犟時,那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
馬龍自嘲似的笑了一聲,“對了,這該告訴你的,威利在同一個女人交往,並且決定和那個女人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