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神明

89.神明

公元1099年,自西陸而來的十字軍突入聖城錫安,血洗異教徒的廟宇后重新恢復了上主無上的榮光。喬佛里一世登基,就此開啟錫安王國多舛的歷史。

在聖墓教堂中,神殿神官們欣喜若狂地發現了真十字架。由於摩洛教徒此前的疏忽對待,真十字架有所損毀。聖物上落下的殘片自然被神官們小心翼翼地保存起來,而其中離釘痕最近、最神聖的一塊殘片被初代聖人丹尼爾封入了一枚黃金十字架。

黃金十字架就此成為神殿聖者的象徵。

同一年的冬天,喬佛里一世因為傷寒去世,埃德沙伯爵伯德溫繼承王位。戰事未歇,十字軍卻失去了一位飽受敬仰的領袖,未來頓時如迦南的冬霧般變得莫測起來。

雖然是聖地,迦南的氣候卻實在稱不上可人。聖人丹尼爾着素色羊毛法袍穿過簡樸的神殿屋舍,在橄欖山高處駐足。今日天依舊陰沉,灰色的薄雲將錫安城籠在若有似無的輕紗后,但即便雲彩用心遮蔽,也難以掩蓋血戰後聖城的殘破。他閉上眼,面朝著聖殿山的聖堂方向跪拜下去,喃喃地祈禱:

“威嚴的上主,請您看一看您在人間的城市,請您佑護我等為您建起更宏偉的城。”

一陣凜冽的風呼嘯而過,捲起了未化的、污濁的殘雪。

“吾將在人間擁有另一座城市。”

悅耳、空靈且冷漠的聲音在丹尼爾意識深處響起。他將身體匍匐地更低,謙卑地請求更多指示。

“春日之時爾等將會再次遠征,阿爾蘇會回歸正途,而汝會帶領神殿眾人拿下凱撒利亞。”

凱撒利亞是迦南重鎮,拉丁人此前久攻不下。而要拿下凱撒利亞的難處,丹尼爾雖然是聖者,卻並不比十字軍眾人了解的少--在成為神官前,他曾經是一名英勇的騎士,卻在最光輝的時候拋棄世俗的一切,成為了一名神官。

因此他疑惑而誠懇地詢問:“無上的主,我該如何為您奪下凱撒利亞?”

欠缺感情的聲音平靜地回答:“吾會給予汝力量。”

丹尼爾默了片刻,蒼藍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笑意,只一句話,他便顯得再無顧慮:“是。”

他其實是個英俊的男人,卻因為苦修而消瘦得厲害,本就分明的輪廓便顯得異常銳利,甚至會讓人望而生畏。也因此,在山頂的獨自祈禱結束后,丹尼爾回到神殿內,眾人都無聲垂頭迎接這位信仰虔誠的領袖。

“上主命令我等在開春后再次向異教徒發起進攻,奪回阿爾蘇和凱撒利亞。”

神官們齊齊念誦經典。沒有人有異議,因為丹尼爾給出的預言永遠是準確的。他是真正被上主眷顧的聖者。

來自意大利城市的補給到來后,十字軍便開始了新一番征戰。阿爾蘇重回拉丁人手中,地勢險要的凱撒利亞堡壘也被攻破。

正是凱撒利亞一戰讓聖人丹尼爾的名字被萬人傳誦。

震天的殺聲中,不着鎧甲、素衣單騎的聖者持雪亮的長|槍沖在第一列,面對鋪天蓋地的箭雨和刀光無所畏懼。他有如神助,槍尖如同刺破黑暗長空的慧尾,突破亞門輕騎兵的防線,帶領着騎士們殺進堡壘之中!

當廝殺的喧囂終於安靜下來時,這位身染鮮血的聖者卻已經登上凱撒利亞岩石的最高處,虔誠地朝向聖城的方向再次祈禱起來。

敬畏俯視他的眾人無法分辨聖者口吐的究竟是怎樣的詞句,但他們都看見毫髮無傷的清瘦男人在高高的岩石上全心全意祈禱。風撥開如蓋的厚雲,灑下一縷薄暮的金光,正落在丹尼爾身上。

鮮血的氣溫還飄在空中,同伴陣亡的哀慟尚未散去,這一刻所有人都感覺看見了指引前路的光。即便身死、即便被遺忘,他們也心甘情願。

丹尼爾的視野被夕照揉得一片模糊。軀體的虛脫和精神幾乎要抽離的愉悅感在冷風中撞擊,讓他不由自主輕輕顫抖了一下。他囈語般地低聲道謝:“感謝您的恩賜。”

那道聲音默了片刻,罕見地現出遲疑:“此乃吾第一次降臨到人類身上。”

丹尼爾以額點地:“這是我無上的榮幸。”

“人類的軀體比吾想像得要脆弱。”

“不,”丹尼爾的聲音里竟然現出一分笑意,“請您將我盡情作為容器使用,哪怕有所損毀也無妨。”

“如此。”聲音的反應一如既往地平淡。

丹尼爾的眼眸不由閃了閃,顯得有些苦澀。這就是神明,不理解、也不在意人類的感情為何物。他艱澀地頓了頓,突然開口:“恕我無禮,但為何是我?您在我沉醉於愚蠢的榮耀時給予我神啟,指引我來到迦南,給予我超乎想像的榮寵,可您為何要選擇我?”

“並無特別的理由。”神明顯然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其妙,卻沒有駁斥其中的荒謬,只淡淡地吩咐,“凱撒利亞自今日始改名烏奇薩,只屬於吾與神殿。”

丹尼爾深深拜下去,啞聲稱是:“謹諾。”

烏奇薩就此成為神殿清修的聖地,所有權力皆歸神殿所有,世俗君王不得染指。

而十字軍最初的輝煌還在繼續,亞實基倫一役受挫后,大軍轉而繼續收復沿海要地,勝利不斷。春夏征戰,秋冬養精蓄銳,一轉眼拉丁人收復錫安已然是第三個年頭。而隨着時日見長漸漸現形的是,是錫安王國內部的紛爭。

不僅如此,這一年迦南的氣候頗為反常,即便是早春都已初見端倪。氣候不僅不冷,甚至稱得上溫暖如春。但這氣溫卻致使瘟疫去而復返,新的一年才開始,就已經有人因為疫病而死去。

在反常溫暖的下午,聖者丹尼爾卻一身臃腫的大斗篷,步履緩慢地登上橄欖山之巔。這裏已經不再是初初光復時的景象。聖母百花小教堂、小禮拜堂的尖塔都如一夜間冒頭,石匠的捶打聲不絕於耳,幾乎要將念誦經文的聲音蓋過去。而錫安城也已經從大戰中恢復了繁榮。

丹尼爾舉目四顧,眯了眯眼,似乎不這麼做便無法將一切看清。他緩緩在祈禱的位置跪下去,膝蓋隔着厚厚布料觸及岩石時不自覺抽了抽嘴角。

“我主。”

今日他沒有要稟告的。

其實神明本就不需要他的稟告,但他此前還是會盡心儘力地挑出重要的事務向神明徵求意見。但今天他無話可說。錫安王國內部因為派系而起的紛爭他厭煩了,而他的身體日漸孱弱,他甚至預感到,自己的期限已經近在眼前。

同樣罕見地,那道聲音沒有立即冷靜地發出吩咐。

“上主?”丹尼爾壓抑住咳嗽,再次發出那默念、念誦無數次,熟稔到已幾乎已成了本能的音節。

“錫安信仰有所動搖,前來祈禱的信眾變少,不少人被偏安一隅的安逸迷惑,於剿滅摩洛教徒也不再熱忱。汝必須警告他們,若繼續如此,吾將降下天罰。”

丹尼爾沒有如往常那樣答應下來。他溫和而謙恭地應道:“這件事也許需要我的後繼者來完成了。選拔聖者的方式我已交由長老會擬定……”

“丹尼爾。”

這似乎是神明第一次直接呼喚他的名字。

聖者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彷彿要從雲層中分辨出什麼人的面容來。他隨即哂然,垂頭喃喃:“我主,您有何吩咐?”

“吾是將任務授予於汝,而非汝的繼任者。”

丹尼爾咳嗽了一陣,輕輕解釋道:“請您寬恕我,上主。但如您所見,我很可能無法撐到完成您吩咐的那天了。人類的軀體是有限度的……”他停了停,隨即飛快地彌補道:“我絕不敢責怪您,不如說,能夠讓您使用這句軀體作為容器是我至高的榮幸。但結果如您所見,渺小如我無法繼續為您效力了,我也感到十分……愧疚、遺憾。”

聲音沉寂了很久,久到他以為對方已經離開了。

“既然如此,吾在一段時間內不會再降臨於人類身上。吾與摩洛神在上界的戰事容不得分心。”

丹尼爾不知為何居然鬆了口氣。他顫聲道:“是。請您放心,我會盡全力安排好後手、保證聖城、您的聖殿的安全。”

那聲音居然罕見地輕笑了一聲:“如此。”

感覺到聲音的淡去,丹尼爾突然感到恐懼,驀地發問:“待我死去后,您是否會容許我進入天國?”

他……是否能見到上界的景象和那道聲音的主人?

神明居然沒有被冒犯,認真思索片刻后答:“吾不知曉。”

丹尼爾露出一抹難解的微笑。他默了片刻后輕而緩地念:“在有生之中我們處於死亡。即便您理應因我等之罪而不悅,除卻轉向您--上主,我等又能向何人祈求援護?但最神聖的主,最威嚴的主,神聖且最仁慈的主啊,請勿將我等降入永恆之死的苦痛中。”[1]

--請您永遠與我同在。

塵歸塵,土歸土,抽離肉體的精神卻會永遠地向上,求索那道令他人生軌跡拐彎的光。唯有那光芒,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靈魂,他的一切。

在這一年春日真正到來前,初代聖人丹尼爾逝世。而後是迦南綿延四年之久的蝗災、飢荒和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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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聖女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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