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芝諾

88.芝諾

芝諾第一次見到西莉亞是在八月里。迦南毒辣的日頭下,橄欖山的後花園就如荒漠中的綠洲,茵茵的伸長了手臂將人往懷裏勾。

亞門大軍節節得勝,芝諾對情勢並不樂觀,已經決定到更為安全的雅法避難。也因此,他就懷着道別的心情隨意地走進了花園,走了沒幾步便隔着香柏木的枝椏,猝不及防看見聖井邊還站着個人。

他不由怔了怔。

着白袍的女子雙手扒在井緣,朝着井水的深處俯身,消瘦的肩膀微微縮着,整個人都顯得很孱弱。芝諾毫不懷疑,下一刻這個人就很可能會往井裏跳下去。

而後他才從衣裝判斷出了對方的身份:

居然是神殿的新一任聖女大人。

前線血戰不止,神殿也內鬥正酣,被夾在和談、死戰兩派間的聖女每一步都走得險之又險;重壓之下,她即便真的想自殺他也不奇怪。

芝諾並不准備阻攔,只靜靜地立在香柏木的樹蔭里,一動不動。

都說帝國人狡猾無情。他也確然天性涼薄,缺乏同情心。他甚至有些幸災樂禍,滿心都是冷漠的好奇,只想看看聖女下一步會怎麼做。

一年後,芝諾有時會想,如果那時候他從樹影里走出去、如果是他帶着聖女逃離錫安避難,一切是否會有不同?

但他很清楚,彼時的自己是絕不可能走出那一步的。

所以那一個重兵壓境的夏末午後,芝諾始終靜默地站在枝椏后,看着聖女西莉亞緩緩直起身、神情木然地離去,悄無聲息的宛如幽靈。

這和數月後那個在教廷上與托馬斯對峙的聖女判若兩人。

錫安主教托馬斯作威作福十數年,連芝諾都對他頗有些避之不及。但聖女西莉亞不僅與大主教撕破了臉對峙,還漂亮地將他逐出了迦南。

也許在眾人眼裏,芝諾真正向聖女示好是在托馬斯倒台後。

但芝諾在聖女一把火燒掉教廷的時候,就已經下了決定。他不在乎聖女那強大可怖的力量來自何處,他很清楚這一位與他是同一類人,他們能聯手獲得想要的東西、達成目的。

而他的判斷一向精準。

新主教缺席的一年中,聖女西莉亞登上了橄欖山的權力頂峰。芝諾很清楚自己在其中-功不可沒,他甚至有自信說,他是西莉亞在權術上的老師。

西莉亞是個很難讓人不欣賞的學生,她不害怕犯錯。芝諾往往任由她做出可能錯誤的決定,只在事後指點她該如何挽回局面。很難得地,西莉亞不曾因此而埋怨他;她很少依賴旁人,對所有人都維持着客氣的距離,即便芝諾也不例外。

芝諾時常在公事之餘說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話,西莉亞顯然不曾當真,每次總從銀白的眼睫底下輕描淡寫地睨他,彷彿對這樣的調侃已然習以為常。她有時候會應和說上半句,有時不會。即便開口,她的態度也擺得極為明確--玩笑只是玩笑。

芝諾因此對聖女觀感良好。權力如戰場,他不需要一個黏人、互相取暖的同伴,他只需要一個不拖泥帶水的同盟。

也因此,當新樞機主教遇刺、聖女險些被殃及的消息傳來時,芝諾的第一反應是計算起之後可能的得失。報信的侍官見他面色嚴峻,不由補充了一句:“芝諾大人,請您放心,聖女大人無礙?”

芝諾一時有些啼笑皆非:他竟然根本沒想到這一點。

打發走了報信的侍官,他在窗邊踱了幾步,竟然難得感覺有些過意不去:這般漠不關心是否多少無情了些?畢竟是共事一年的同僚。

於是見到平安歸來的聖女時,芝諾便有心稍稍關懷了一下對方的狀況。出乎他意料,西莉亞罕見地有些神思不屬。

可與其說是驚魂未定,她更像是在為什麼感到焦躁,好似在苦苦等待着某艘船消息的港中人。

這股浮躁的情緒在之後幾日愈發明顯。

當芝諾提及在門外等候的盧克里修斯爵士,他清晰看到西莉亞的臉色微微一變。雖然她將震動掩飾得很好,但芝諾卻立即察覺到了異常。曾經陪伴聖女的騎士、被托馬斯指控有私情、替聖女擋住了布林死士……

點連接為線,結論呼之欲出。

芝諾卻並不想相信這推測。因為這猜想實在是……太荒謬、太不像是西莉亞會做的事了。而聖殿騎士看他那幾乎是憎惡的眼神,讓芝諾差點當場大笑出聲。再沉靜英勇的人,也會因為感情而不加選擇地嫉妒起來。這是多麼可笑,又是多麼可悲。

那時芝諾覺得,西莉亞只是一時糊塗,她會清醒、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但她沒有。

芝諾反常地出言提醒、甚至提出以此為交換條件,只想要將聖女拉回正軌。他到底為何如此執着?在深夜思慮的時刻,他看着搖曳的燭火,並非不感到疑惑。如果西莉亞就此事發倒台他固然會很困擾,但他為何不做更該做的事--乾脆將自己撇清、布下後手選擇新聖者?

於是芝諾便在一個苦澀的靜夜裏發現,原來自己才是更可笑的那個。

開的玩笑多了,笑話便漸漸成了真。

即便稀薄、經不起摧折,他對西莉亞抱有好感,無可置疑。

第二日,芝諾便告訴西莉亞自己回帝國的計劃。他其實想聽到挽留,哪怕只有一句也好;雖然即便真的如願得到了,那也只會讓他加緊逃離錫安、逃離迦南。

他感到恐懼:感情會毀掉他。

但芝諾得到的只有西莉亞困惑的注視和審慎的探究。她顯然在小心翼翼地考量,他這突如其來的仁慈后是否還有什麼別的意味。他得到的不僅是無心的漠視,更有堅定到傻氣的宣誓:

“芝諾大人,我不知道死亡后的世界究竟會是天國還是地獄,又或者兩者皆非。但我很清楚,人只能活一次。既然僅此一次,我寧可瘋狂且盡興地活。”

芝諾想,他也想恣肆盡興地活。但世間哪有這樣的好事。所以他最後沒有再逼迫她,也沒有苛責對方的任性,只真心誠意地告訴她:“如果我是您,我會更珍惜自己。”

走出東院的路上,夾着雪籽的風撲面扇來,竟然讓他覺得疼。

幸好他很快能回家鄉了。芝諾這麼安慰着自己。他想念狄奧多西堡的喧鬧,他想念那隱藏在華美宮殿和貧瘠民宅中不加掩飾的狠戾和狡詐,他想念都會渾濁的空氣,他想念能讓他忘記錫安的一切。

但芝諾在那時就隱隱感覺不安。他的判斷一向很准。

希隆市政廳中,燈光驟滅,殺氣頓起。身體比意識先一拍動作,他回過神的時候只覺得疼得厲害;但更疼痛的到底是身體還是心,他已經沒有時間分辨了。

罪魁禍首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溫軟而安靜。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麼莫名其妙地死去,但既然已成事實,他沒有掙扎便接受了。

芝諾在心裏低笑了一聲,問自己:這算不算一個擁抱?

--應該不算吧。

周遭猛然亮起來,芝諾覺得頭暈目眩,半晌才發覺自己被人撥到一邊。他努力眯起眼,看見了聖殿騎士染血的披風和愕然的綠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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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聖女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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