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聖殿騎士
西莉亞平靜地開口:“謝謝您。《”
盧克里修斯一怔,似乎對西莉亞的鎮定和禮貌感到驚訝,不由抬頭看向她。
西莉亞順勢瞧清了他的臉容。
聖殿騎士的五官堪堪褪卻了少年人的青澀,利落的線條給人以冷靜沉穩的印象,神情卻顯得拘謹局促。他深翠的眼睛只向她一瞥,便掩在了與髮絲同色的金色眼睫下,但眸中閃爍的光輝卻長久地駐留在她視野中。
金髮騎士低垂着臉龐,有些急促地說道:“您不責怪我已是最大的恩典,我並不配獲得您的感謝。”在聖女面前,盧克里修斯顯然很緊張;即便明白應當趁機多說幾句討人歡心,他卻只是隱忍地抿了抿薄唇,用沉默等待西莉亞的下一步吩咐。
西莉亞眯了眯眼,轉而冷靜地問起情況:“內城還有多少守軍?”
騎士因為話題的轉換稍放鬆了肩背,語調再次變得低緩而沉着:“十分抱歉,法蘭西守軍的狀況我並不清楚,但我前來時他們正在向北城撤離、準備反攻。駐守聖城的修道會中騎士共三百人,現在還有一百人左右在神殿周圍抗敵。”
這是一個比西莉亞預估的要高的數字,她不由訝然地抬了抬眉毛,在心中感嘆:不愧是名滿四方的聖殿騎士團,敵人都攻進了內城還能頑強抵抗,以一敵十的說法看來並非妄言。
“您也應當知曉,我方在加利利一戰中幾乎全軍覆沒。所幸英格蘭獅心軍團繞路先行,並未遭難。援軍預計會在明日抵達城下,與剩餘守軍共同驅逐摩洛教徒。”談及軍事,盧克里修斯的態度自然了很多,神情自信而冷靜;他甚至抬眼觀察西莉亞的反應,以便適時作出更多說明。
西莉亞一頷首,臉上露出嘲諷而瞭然的淡笑:“獅心王肯定會趁城破后異教徒狂歡時發起進攻,法蘭西的那位陛下也是相同的打算。”
換句話說,錫安內城的神殿已然是任人魚肉的誘餌。十字軍的反攻要在聖城神殿淪陷后展開,而那些正在拚死一搏的聖殿騎士都是棄子。當然,誘餌最肥美的一塊自然是聖女西莉亞。如果剛剛盧克里修斯沒有趕來,西莉亞被摩洛教徒俘虜至敵營,也許她真的會成為激起十字軍悲憤動力的偉大殉道者。
那麼這位聖殿騎士又有什麼目的?西莉亞眸色微微轉冷。
金髮青年訝然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如同見了強光般飛快地垂眸:“正是如此,因此請容許我護送您暫時離開神殿。”
西莉亞一愣,立即答應:“好,”她看着金髮青年愕然的樣子彎了彎眼角,揶揄道,“還不快起來?被人追上了就不妙了。”
聖殿騎士震了震,起身的動作不復剛才行禮流暢,露出些微的狼狽。他取下門柱上的一根火把,目光在餘下的那根上停駐片刻,回眸看了西莉亞一眼。
她立即會意:“我來拿另一根。”
盧克里修斯明顯猶豫了片刻,卻還是將火把遞到西莉亞手裏。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口中囑咐着:“請您小心,不要被火星燙傷。”
“謝謝。”西莉亞接過火把,兩人的視線不可避免地相接。近在咫尺的火光倒映在兩人瞳孔的深處,明亮得令人心動神馳。
搖晃的紅焰茲茲崩裂出幾顆火星。
盧克里修斯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將手掌覆在了西莉亞的虎口上方,擋住了下落的火焰碎屑。騎士冰冷的護指下是柔軟的羊皮手套。他的手掌與西莉亞的肌膚短暫相觸,青年的體溫直透過來,令她不自覺顫抖了一下。
幾乎是同時,星火在他純白的甲胄上滑過,彈出一個流麗的弧線,迅速湮滅。
西莉亞已經回過神,從容自若地仰起臉與對方眼神相接。她的眸色很奇特,淺灰的虹膜在火光照耀下隱隱偏紫。峰頂積雪籠在薄暮斜照的陰影中便是這種顏色,冷漠而神秘,一不小心便會看入迷。
盧克里修斯凝滯須臾,幾乎是慌亂地鬆手後退。他轉過身,想要表現得若無其事,微微緊繃的聲線卻欲蓋彌彰:“請您跟緊了。”
過去幾日來沉沉壓在心頭的窒息感猛然一掃而空,西莉亞忍住笑跟上去,心想原來作弄騎士還有減壓效果。
火光不足以徹底驅散黑暗,西莉亞只能依稀分辨出四周佈滿了高聳的石柱。不住有水滴從高處落下,叩在地面淺淺的積水上叮咚作響。門洞后的磚石平台略微高出地面,從兩旁的石柱正中一路延伸,沒入未知的黑暗深處。
拿着火把在黑暗中行走無異於暴露自身。西莉亞唯恐有什麼人潛藏在暗處,不由全神戒備。但走在前面的聖殿騎士卻顯得很鎮定,甚至還主動出聲解釋:“這裏原本是神殿的地下水庫,直接通到城外,已經荒廢多年。”
他頓了頓,放緩了步子回眸看了西莉亞一眼,適時地寬慰道:“請您放心,來時我封死了神殿與這裏的通道,異教徒絕不可能追到這裏。”
那麼這位盧克里修斯爵士又是怎麼知曉這條路徑的?
西莉亞沒有問,只是點頭並附送一個微笑:“有勞您帶路。”
對方沉穩地應了一聲,轉過身去繼續沉默地前行。
水庫正中用以行走的平台因為年久失修有所沉降,西莉亞越走越覺得足下潮濕。到後來,殘存的水庫積水幾乎要漫上來。
西莉亞回頭看了一眼,剛才的門洞已經在黑暗中失去了蹤跡。視野中只有蒙蒙的黑,柱子的輪廓互相重疊,西莉亞恍若置身於幽暗森林正中,身周只有沉默佇立的樹榦,那些水滴是從枝椏縫隙漏下的一場冷雨。
這片黑暗森林的盡頭是什麼?西莉亞回身,不自覺盯着金髮騎士的背影,似乎想從中得出什麼結論。她的視線從他暗暗生輝的金髮滑向左肩八角十字的紋章,最後落定在雪白披風上。白底色上鮮紅的十字分外醒目,時刻昭示着聖殿騎士的身份。
可聖殿騎士團在此前十字軍混亂的黨爭中,站在了法蘭西國王一邊。如果那位君王執意要求聖女西莉亞成為殉道者,地下水庫出口等待她的是否一樣只有死路?而這位不善言辭的聖殿騎士,又是否會是推她上斷頭台的溫柔劊子手?
“西莉亞大人?”
她全身一震,這才發現磚石平台已經走到了盡頭。
盧克里修斯站在平台下的積水中,謙卑地垂眸,以避免直視西莉亞。他伸出左手供她攙扶,優雅而恭順的姿態無懈可擊。
西莉亞手指握成拳,只象徵性地在對方手掌上借力,走入了沒到腳踝的水中。地下水陰冷,腳上的便鞋又輕薄,她不由下意識打了個寒顫。她原本想立即鬆開騎士的手,有什麼東西卻猛然從她的腳邊掠過。
雖然只有短短一剎那,冰冷黏膩的感覺卻蓋過了所有意識,令西莉亞全身緊繃,腦海中一片空白。
“水裏有魚,請您無需害怕。”盧克里修斯的聲音里浮上了些許驚訝與歉疚,他顯然沒想到方才始終鎮定自若的聖女大人,居然會因為一條掠過腳邊的魚而大驚失色。他原本還想說些道歉的話,但和西莉亞四目相交后,他便將本就不順口的場面話咽了下去。
西莉亞盯着對方湖泊般的翠綠眼睛看了片刻,像是從中汲取了力量,臉色漸漸緩和,轉而自嘲道:“是我太緊張了。”
盧克里修斯卻難堪地垂下視線,別過臉輕咳了一聲。
西莉亞這才發現她仍舊緊緊抓着他的手。但在她慌忙鬆手前,對方的五指又反握回來,主動牽起她的右手。
他沒有看她,只低低地說道:“如果這樣您能安心一些的話……”
西莉亞罕見地進退兩難起來。在這黑漆漆的水庫里,不貪戀別人的體溫和陪伴是假的,但真這麼一路牽着手……先不論這動作里的曖昧,坐實了她的膽小是無疑的。她默了片刻,決定不再浪費時間思慮:“走吧。”
“很快就到出口了。”盧克里修斯也沒有在牽手的問題上多糾纏,一手拿着火把轉開話題。
西莉亞順勢問出了心中盤桓的疑問:“離開錫安后,您打算帶我去哪裏?”
金髮騎士用餘光撩了她一眼,坦然答道:“烏奇薩。”
烏奇薩意為“堡壘”,顧名思義,是一座戒備森嚴的強大城市。它離聖城錫安並不遠,是迦南區域唯一一座直屬神殿管轄的城市。聖女的避難所選在那裏稱得上合情合理,但西莉亞卻皺了皺眉。
盧克里修斯敏銳地察覺了她情緒的波動:“如果那裏不妥,也可以……”
但西莉亞打斷了他的話:“不,烏奇薩是最合理的選擇。”她勾了勾唇,沒將下半句說出口:即便神殿內部明爭暗鬥,躲在烏奇薩總好過貿然去其他領主的地盤求援。
兩個人之後都維持了沉默。
之後沒多久,前方就出現了一線天光,照亮了水庫盡頭通往地面的狹窄階梯。
西莉亞深吸了一口氣,卻只覺得愈發緊張。
盧克里修斯這時驀地鬆開手,將手中火把吹熄。他側眸看向她,英俊的臉上出現了軍人備戰時特有的嚴肅神情。他的措辭仍然禮貌,壓低的語氣卻不容置疑:“請容許我先行探查上方情況,您能否在那根柱子后稍等?”
他遲疑了一瞬,從腰間解下一柄短匕首遞給她。
西莉亞利落地點頭接過,將火把吹熄、退到角落的石柱后。
盧克里修斯向上攀登的足音幾不可聞。他淡淡的影子倒映在水面,露在她視野中的部分越來越短,最後終於徹底消失。而後他的身影出現在石柱另一側的水波中,看得出他正在打開閘門。
石階盡頭的鐵閘門發出輕響,更多的光線傾瀉而下,而後是片刻的死寂。
“什麼人!”一聲呵斥傳來,用的是帶有法蘭西口音的通行語,“聖殿騎士?”
另一個稍年長的人追問:“聖女在你身邊?”
是法蘭西人!
西莉亞的一顆心飛快地沉下去,她捏緊了手中匕首,同時摸出僅剩的三顆光符石。依照法蘭西國王一貫的作風,他很有可能聲稱聖女已然殉道,那麼……
思緒飛速旋轉起來,她背靠着石柱全身僵硬。
與意在羞辱十字軍的摩洛教徒不同,法蘭西士兵不會留給西莉亞掙扎逃命的機會。他們只會在看到她的下一刻殺死她,而後想方設法將她的死嫁禍給異教徒。而他們能否發現她,僅僅取決於盧克里修斯一人。
聖殿騎士清亮而沉穩的回答這時響起:“不,如四位所見,我孤身前來。”
對方其中一人冷笑道:“請您以身為聖殿騎士的榮耀發誓。”
“不用和他啰嗦!剛才我們都聽到了,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其中一個明顯是女人。”剛才詢問聖女下落的長者獰笑一聲,“小夥子,你似乎也是法蘭西人吧?找到殉道的聖女西莉亞,這可是陛下的命令,身為法蘭西人你難道不應該儘力?況且如果你願意幫助我們,陛下肯定會好好賞賜你的。”
回答這長者的是片刻的沉默。
西莉亞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而盧克里修斯也終於給出了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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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