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
但凡退親的人家,在退親的時候總要想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命媒人帶來,好彰顯自己的無可奈何,厚道些都說自己的不是,一如鳳姐當年請鄭官媒向張家提出退親,一如錦鄉侯府以八字不合為由,薄情寡義的便雲是對方之過,梅家就是後者。
當年賈家敗落時,其下人奴僕等當街發賣,為了效仿百年公府的行事做派,掩飾自己暴發新榮之戶的事實,梅家精挑細選,花幾百兩銀子買了十來個原本在賈家十分體面的一等下人,其中就有賈母房裏使喚的丫鬟僕婦。梅家從這些急於投誠的下人嘴裏知道榮國府好些閨閣秘事,拿住了寶琴的幾樁不是,以此為要挾。
賈史王薛四傢俱敗,再難起複,更遑論一個尋常商賈之家,登門退親的媒人不耐煩,開門見山地說薛家退親兩家皆大歡喜,倘若不答應,梅家自行去衙門銷了婚書,對外面也有許多話可說,諸如賈母向寶琴求聘、寶玉給賈母請安時寶琴猶睡、怡紅院夜宴等事。
兩家婚定,便立文書於衙門,女方若退親須得男方同意並寫退親書才算完結,男方卻沒有這些繁瑣,只需往衙門將婚書銷了即可,不過虧些提親下聘之物罷了。
這便是男女兩家之不等了。
薛蝌夫婦和寶琴對梅家悔婚一事早有預料,卻沒想到梅家如此無恥,這樣的人家,就算梅家不悔婚,薛蝌也不敢將妹妹嫁過去,一口就答應退親。
寶琴本是聰明女子,又常和黛玉、惜春來往,亦曉許多無人教導之事,雖然梅家退親時媒人高高在上地說梅家大方,前聘之物都不必退還,但寶琴卻不肯落人話柄,命人將梅家提親、文定之物都找出來命媒人帶回,又命人去梅家索迴文定的回禮,即她親自做的針線等物。
梅家未發家之前並不十分富饒,又要供應梅翰林讀書科舉,所以提親、文定之禮都極尋常,不過按例的四件金首飾和幾匹衣料,寶琴壓根就不稀罕。
時隔多年,梅家又有心悔婚,薛家給他們回的文定之禮早就沒了,薛家下人空手而歸。
長安城中最不缺達官顯貴,梅家僅是暴發新榮之家,梅翰林官居從六品,依舊在翰林院當差,他們家和薛家退親一事好似雨落池塘,一點聲響都無。
無人在意此事,薛蝌和邢岫煙微微放了心,他們家爽快答應退親,梅家也怕世人說他們心胸狹窄,故而沒有宣揚寶琴的不是,雖說寶琴年紀大了些,但回了金陵后不影響婚配。聞聽梅家退親次日就向賈雨村的長女提親,正叫妻妹打點行囊的薛蝌不禁冷笑出聲。
因有明孝郡王的庇佑,以妾為妻並非大過,石獃子一案苦主又未身死,余者薛蟠等案賈雨村統統推到王子騰、賈政等人身上,所以只受小懲,依舊為官。但是,嬌杏所生之子女再難以嫡出而立足於世,婚事上很有些艱難。
賈雨村雖然一降再降,但梅翰林依舊望塵莫及,而且他在榮國府時就和賈雨村頗有些來往,又想借賈雨村之助升職,便替子選中賈氏為妻,不管如何,根基門第強過薛寶琴十倍。
經賈赦的揭發,賈雨村在朝中名聲不雅,但是他有才幹,甚得明孝郡王重用,本想借女兒攀得一門貴親,他想將女兒送到明孝郡王府為側妃,可惜明孝郡王早在大婚之前就有了兩位側妃和四位庶妃,賈雨村不願讓女兒做妾,只好在朝中替女兒挑選親事。
賈氏若是嫡出還罷了,偏生不是,其母原是忘主之婢,先是由妾扶正,又在事發后被貶回側室,在許多官員跟前掛了號,兼嫌賈雨村根基淺薄,忘恩負義,多不肯求聘。
凡是肯提親的,都是想借賈雨村之勢的,不僅官職甚低,而且根基更淺,人物窮酸。
賈雨村見梅家是其中最出挑的,但他也不十分中意,後來想起梅家子原定了薛家女兒,心念忽然一動,立時就命媒人回梅翰林說只要梅家退親,這邊便答應將女許之。
賈雨村此時最恨賈家,凡和賈家有來往的都是仇人,以往他以貧賤之身備受欺壓,深得世人冷眼,如今得勢,連長泰帝命人嚴查都扳不倒自己,恨不得將昔日對自己頤指氣使的人家、或是原在自己家之上的人家悉數踩到腳底,薛家大富,亦在其中。
兩家婚事一定,經吳家和賈雨村保本,沒幾日梅翰林便升任工部員外郎。
薛蝌本打算回南,回南后再給寶琴挑選門當戶對的親事,誰知臨行前查出邢岫煙有了身孕,寶琴建議闔家留在京城,將寡母接來,自有薛姨媽作伴話家常。
賈史王薛四家是敗落了,到底寶釵是寶玉之妻,而賈赦之家仍在,鳳姐是寶玉嫡親的表姐,他們家也有起複的時候,又有黛玉這門親戚,縱使生意不如以往,也算過得去。在金陵不同,護官符上抹去了賈史王薛四家,薛蟠生前作惡多端,薛姨媽也和王夫人是一樣脾性,先前薛家勢盛無人針對,如今薛家勢敗,不知多少人落井下石,殃及自己家裏。
邢岫煙亦覺有理,薛蝌忖度幾日,安排好鋪子裏的生意,便南下去接母親進京,同時將薛蟠的靈柩送回祖墳安葬,並替薛姨媽將他們家在金陵僅剩的一點宅邸商鋪料理了。
薛蟠死後,夏金桂趁着薛家忙亂之際卷包回娘家,如今已經再嫁。
薛姨媽大病一場,幸喜薛蟠留下一子,名喚薛苗,在尤二姐那裏,尤二姐又是個溫柔念舊的,不顧母妹阻攔,帶了兒子過來伺候薛姨媽,如今住在薛蝌家後面東北角的小院。薛姨媽見薛苗聰明伶俐,生得雪團兒似的,漸漸就好了,想着將薛蝌賣掉宅邸商鋪后得來的財物和不賣的田地都留給孫子,過兩年再交給薛寶釵教導,也算是薛家後繼有人。
薛蝌走後,薛姨媽搬到邢岫煙正房照料她,衣食起居十分用心,這日見寶琴打扮一番,要去給黛玉拜壽,恍然想起今兒是花朝節,上月竟連寶釵的生日都忘記了,她知道賈家和薛蝌家全賴黛玉的庇佑才得平安,忙命丫鬟回房,將自己收着的一尊象牙塔抬過來。
薛家之敗,始於薛蟠無能,而後又為薛蟠打點,賠光了生意,即使夏金桂捲走了好些財物,薛家賬上又着實沒錢,但薛姨媽房裏仍收着不少東西。
這尊象牙雕塔名為群仙祝壽,高逾三尺,長近三尺,寬約尺半,粗粗一看,只見上面仙山巍峨、祥雲繚繞、寶塔玲瓏、樓閣剔透、金水橋和牌坊宛如真物,更兼人物如生,仙花奇美,瑞獸靈敏,花卉草木和群仙法器均是鑲珠、嵌寶、點翠,無一處不精細,無一處不好看。
寶琴看罷,十分驚訝,讚歎后開口道:“伯母拿出來的這尊寶塔,唯有宮中之物才能比得上罷?我在榮國府倒是見過一尊不相上下的。”
薛姨媽嘆道:“這原是我們王家老太爺在時奉旨監造的東西,只在帝后的萬壽、千秋之日進貢宮裏,在別處再難見到一樣的,除非御賜,榮國府里那尊象牙鏤雕寶塔還是我們王家送的呢,後來進給賢德妃娘娘了。咱們家落到如今的地步,用不上此物,若叫外人知道,少不得又多個罪名兒,你替我帶過去送給靜孝縣主,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寶琴忙道:“林姐姐向來風雅,她生日時我們從來都是送些字畫針線,她都愛得很,伯母何至於送這樣貴重的東西?”
薛姨媽擺擺手,道:“你們未出閣的女兒家自然隨意,一詩一詞都使得,平常來往的人家卻不能,不信你去瞧瞧,別家送過去的壽禮必然都是上等之物。你林姐姐是當家主母,上面沒有公婆,姑爺又位高權重,哪怕年輕,並非大壽,素日的生日也有許多人去。”
寶琴半信半疑,見時候不早了,忙坐車出門,黛玉出閣后兩三年不在京城,回京又侍疾守孝,如今出了孝,寶琴果然見到賓客盈門。
衛家沒有大辦筵席,除賈璉和寶玉外,更沒有別的官客,但光堂客也有二十來桌的人。
黛玉家中沒有養戲子,衛若蘭覺得這是黛玉進門后在京城裏頭一回過生日,三日前就親自去忠順王府借了一班女戲子,在大花廳前搭了戲台。
寶琴將禮物奉上,進了內堂,和鳳姐、迎春、惜春、巧姐、寶釵等人一起,正聽惜春對鳳姐和迎春道:“七八日前就有人給林姐姐送壽禮,在皇後娘娘賞賜九柄如意之後,我一樣一樣地跟着林姐姐看了,如今都擺在堂屋裏,和老太太那年過八旬之慶時的場景有些彷彿。”
寶琴一聽,想起薛姨媽之語,聞得寶釵詢問薛姨媽和薛苗,忙一一作答。
才說完,湘雲拜見過南安太妃等人後,笑嘻嘻地過來,寶琴起身與她見禮,各自廝見過落座,湘雲問鳳姐道:“好幾日不曾見老祖宗了,好些了沒有?”
鳳姐含笑道:“上回你不是見到老祖宗能說幾句話,兩隻手也能動一動了?連太醫都說我們照料得精心,才這樣好了。若要更好,還得養着,一時半會難見成效。你家裏怎麼樣了?聽說前兒有人彈劾你公公貪污受賄。”葛家原是寒門,如今極富,賈家落敗后,史湘雲送禮,都是綢緞金銀等物,其闊氣遠勝黛玉,也曾送寶玉一千兩銀子作開銷,然被寶玉婉拒。
葛輝除服後進京,很快便得一職,留任京中,雖是從一品的大員,到底不如封疆大吏的威風八面,財源廣進,但葛家二三十年來已攢了不少家業,年年都有進項,不差那些銀子,葛輝只想做天子近臣,倒也稱心如意。
湘雲眉頭一皺,口內道:“不知道是哪個見不得別人好的,非來彈劾我們老爺。我們家一年光莊子上的進項也有一兩萬,底下又有下人做生意,又有兩江的好幾個大富商託庇在門下,年年有孝敬,來路十分明白,更不必說素日的三節兩壽和冰炭敬,怎麼到那些人嘴裏就成了貪污受賄。嫂子放心,我們老爺清正廉明,憑他們怎麼查都查不出什麼不好的來。”
鳳姐笑着點了點頭,道:“如此便放心了,多少人都在這上頭跌了跟頭。”細細回想賈璉所云,也曾說過葛輝謹慎,從葛煦說服湘雲拒收史家送去的財物,並在史家敗落後打點用心,就能看出來葛家的門風。
湘雲擺手道:“我們家必然不會那樣。”
她說此話時極有底氣,乃因她常聽老太太和婆母說起自己家事,格外看重這件事,嚴命上下不許生出歪門邪意,有了權勢自有來錢的路子,哪一年沒有十來萬的進項?為了權勢萬萬不能違法,若是為了錢而利用權勢去貪污受賄以至於失去權勢,就是得不償失了。
但是,這些話湘雲自己記在心裏,卻不好與人言,自然也不能跟鳳姐說明,橫豎彈劾的罪名難落實,自家公爹一身清白。
茶畢更衣,拜壽入席,鳳姐還想再問也只得暫時掩住。
席間並無可記之處,倒是宴后各家放了賞,更衣后又入內堂,另吃好茶時,黛玉聽南安太妃問起惜春,心念一轉,知道南安太妃依舊念着鳳姐的舊情,叫惜春過來是讓各家都見的意思,忙道:“她和另一個妹妹今兒都來了,太妃要見,這就叫來。”
南安太妃問是哪一個姊妹,聞得是寶琴,笑道:“原來是她,那年在你外祖母大壽時也見過,都是極好的孩子,我都不知道誇讚哪一個。”
黛玉回頭命紫鵑把惜春、寶琴和巧姐帶來,向眾人請安問好。
眾人中有見過的,也有沒見過的,今見惜、琴、瑩三個品貌風流,確實不負素日美名,無不極口誇讚,不絕於耳,又見惜春和寶琴年紀雖然不小,但和黛玉親厚,心中各有盤算。
湘雲和南安太妃亦好,她也惦記着惜春和寶琴的終身大事,見黛玉請了惜春、寶琴和巧姐兒出來拜見眾人卻不提此事,便笑嘻嘻地道:“太妃,我這兩個妹妹是個好的,您老人家見多識廣,又慈悲為懷,明兒留些心,替我這兩個妹妹說門親事如何?”
惜春和寶琴俱紅了臉,羞得恨不得立時退下去,低頭站在下面,不言不語。
南安太妃也是一怔,道:“你這孩子急什麼?到底是出了閣,不像舊日女孩兒時候了。”在座的多系聰明人,心裏都明白女孩兒們因何出現,若有相中的自會打聽,繼而提親,所以黛玉叫了幾個女孩兒出來卻不拜託眾人替她們留心婚事等語。
黛玉忙道:“今兒是我生日,史大妹妹怎麼只想着她們?我還等着你給我拜壽呢。”好容易才岔開了,眾人復又說笑起來,皆不提方才。
吃完茶,眾人都不耐煩再看戲了,遂往後面園子裏逛了逛,南安太妃扶着惜春的手,笑對黛玉道:“雖不如大觀園寬闊,但別有一番趣味,更見風雅,我還記得那年衛節度使成親前大興土木,許多人都說他太上心了些。”
黛玉臉上一紅,道:“多少時候的事了,太妃還記得。”
南安太妃道:“一百年都記得。在你這裏還能見到山子野老先生的手筆,大觀園就未必了,那大觀園當年耗費百萬,修建得真真是搜神奪巧,原以為朝中誰家有幸得了去,咱們還有遊園的時候,不辜負那裏的春光美景,不想朝中竟將寧榮二府之地作價賣了。江南的一個大鹽商買了這兩處連同大觀園,聽說要修葺一番,孝敬給明孝郡王,不知真假。”
黛玉淡淡一笑,道:“百年公府,早已瓦解冰消,幸喜人命得以保全,府邸花園都是身外之物,賣出巨資而入國庫是好事一樁,倒也不必十分可惜。”本來榮國府就是敕造之地,無人承爵便要收回,大觀園又是為省親而建,即使不抄家,賈赦一房也難入住。
見鳳姐臉上露出一絲惆悵,黛玉又請南安太妃等人入席,南安太妃並沒有像賈母過壽時那樣推辭,直至終席方告辭,各家都是如此。
好容易送走諸客,惜春也隨鳳姐回家,黛玉渾身疲乏,回房便和衣而卧。
衛若蘭業已送走賈璉和寶玉,回來看見,推她道:“起來脫了大衣裳,我已命人燒了熱水,放些可放之物,泡一泡解乏。”
黛玉翻身坐起,倚着大靠枕,道:“不想動。”
衛若蘭一笑,攥着她的手,道:“一起洗。”
衛若蘭早先就命人在靠近卧室的耳房內鑿了一個池子,可從房外借水龍注水,不必丫鬟在裏面服侍,底下拔掉木塞又可將用過的水放至院外溝渠,因怕用玉石易冷,便在池內嵌入紫檀,雖比不得華清池,又難引來溫泉水,但內里闊朗,比家常用的浴桶強幾倍。聞得丫鬟來報說熱水、香皂、衣服等物皆已齊備,便將黛玉抱起,逕入耳房。
洗了大半個時辰出來,黛玉橫了衛若蘭一眼,穿着大紅小襖,任由衛若蘭拿着大手巾與她擰乾頭髮,鬆鬆地挽了個家常髻。
回過身,黛玉又替衛若蘭將頭髮擰乾。
衛若蘭方將早就預備好的東西取出來送給黛玉,以作生日之賀禮,自不必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