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這件事,巧梅第一次聽她說起。李太太向來又冷又悍,不訴苦、不抱怨,看來是被主廚刺激到了,才會話說從頭。
也因為這樣,她才有機會了解精緻美的貴人。
「他的家人老以為我攀上枝頭變鳳凰,倒貼他這個大老闆,其實我一開始跟他的時候,他比我還窮,號稱『身價百萬』,其實是『負債千萬』。我們吃的那道菜是窮咸,為了省錢,配一兩口菜就可以扒上一碗飯,說起來真丟臉,但那就是我們的原點。」
巧梅用力搖頭,「不丟臉!那只是一開始,何況你們漸入佳境,愈來愈幸福了啊!」
李太太眼中有點水光,但神情仍固執,「我被誤解夠久了,從來沒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三十周年結婚紀念,是時候讓那些講閑話的人知道自己有多無知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她提出這個活動企畫時,李太太馬上同意,她真的很想讓親朋好友知道當時的實況。
「李夫人——」盛大宇開口。
「叫我『李太太』,『夫人』太貴氣,不適合我。」她直白,不是賭氣。
「李太太,剛剛唐小姐告訴我事情經過。」盛大宇從善如流。「抱歉,胡主廚講話不夠周到,讓你不悅,我先代他道歉。」
李太太默然接受。
盛大宇繼續說:「胡主廚可能沒表達得很好,不過我相信,他修改食譜是出於善意。」
「一開始我就交代了,這道菜可能讓主廚沒面子,要是他有顧慮,我不介意其他人上場。」李太太冷着臉,「我知道你們主廚有頭有臉,上電視很出名,不過,我不沾這個光,樂見別人代勞。」
「不,讓別人代勞也不行。」
盛大宇有力的否定,惹來女人們一致的瞪視。
【第七章】
他說「不行」?他居然說「不行」!
「不能讓別人代勞?」若玫不悅的問了起來,「為什麼?」
「我不允許。」盛大宇將反對意見再說一遍。
巧梅瞪着他。
在廚房外看到他的時候,她是慶幸的。相識以來,每次跟堂奧有不快,他總能明辨是非,陪她一起擺平。
她相信他有解開僵局的手腕,也相信他願意幫忙,卻沒想到,待李太太把壓在心裏多年的心事都說了,事情差不多可以收場的時候,他突然拋出一個no。
「你不允許什麼?」若玫急急的問。
「不允許任何廚師只端出這樣的菜。」盛大宇目光炯炯的注視着李太太,「您認為讓別人代勞也很好,但是,堂奧的每個廚師未來都可能大放異彩,從他們手中遞出去的菜不容有失,監督這一點是經理的本分,也是我對他們的保護。」
若玫不懂,當他是找碴,「那你想怎麼樣?推翻原訂計劃嗎?」
李太太倒沒動怒,眼神里多了幾分深思,「說下去。」
巧梅知道,她聽出了言外之意,而且願意考慮看看。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去跟主廚商量,如果他仍想幫忙,就讓他同時出兩款蔥嗆辣花枝。」他頓了一頓,眼神掃過面前三人,最終落在李太太臉上,「一款是你們三十年前的原版口味,一款是主廚改良過的新版本。」
「為什麼要出兩款?」若玫立刻發出疑問。
巧梅卻好似明白了他的想法,拉住妹妹。
盛大宇鄭重的對李太太解釋:「你要上原菜色,想必是要讓賓客嘗嘗味道,不是要他們統統吃掉,既然如此,有主廚改良過的健康版作對照,賓客一吃,馬上知道三十年前後差距有多少,『今昔之別』、『苦盡甘來』也不言可喻了。」
李太太聽了,臉上怒容完全消失,看了巧梅一眼,問她意見。
就連若玫也轉怒為喜,瞬間彈了個響指,「高!」
「對,一吃就知道!」巧梅笑了,眉眼皆亮。「這一招太妙了,我先前怎麼沒想到?」
這個男人啊,可忠可奸,可君子可小人,可正氣凜然可投機取巧,危險哪!
「你把李太太哄得開開心心。」解決了當前一大難題后,巧梅對他又佩服又有些嫉妒,「對主廚、堂奧的人也能交差。」
何止交差,簡直嫌隙盡消,皆大歡喜,是以兩人下班后才能樂呵呵的來吃頓輕鬆飯。
異國風情小酒館提供歐陸美食,西班牙海鮮飯、法式春雞、油封鴨料理,他點的每道菜,她都吃得津津有味。
佐餐的紅白酒,都是他精挑細選。盛大宇好像一部美食美酒大百科,知道什麼食物佐什麼飲品,不只如此,他更精闢更細微的清楚每道菜色的作法,食材如何搭配、香料如何運用,跟他一起吃飯,不但滿足了口腹之慾,更聽到許多原本不知道的知識。
他為什麼懂這麼多?只因為他是餐廳經理嗎?
疑惑一閃而過,一口芬芳白酒入口,就把它衝掉了。
「其實,主廚一開始不想達成李太太的要求。」酒足飯飽后,巧梅老實的說:「他故意做自己的版本,想讓李太太讚賞他。」換作其他師奶粉絲,見到主廚為自己量身打造特別版,開心都來不及,哪還會反對。
只能說,李太太是一塊讓人踢不得的大鐵板。
盛大宇安然同意,「我知道他急於表現。」
「那你還幫他說話!」她把餐巾丟在桌上,瞋他。
「我是經理。」他正色說道。
「那又怎樣?你不是來服務客戶,解決顧客的困擾,完成顧客的心愿嗎?」
她賴皮的問,多希望他為了討她歡心,順着她說些好聽的話,騙她開心也好啊。
可他不然。
「經理是中介者,不能幫自己人欺騙欺負客戶,同樣的,也不能為了幫客戶,讓自己人受到委屈,或形象受損。」他很理性的說,話里的每一句都是他最真實的心聲,「經理要站在中立地帶,在兩邊取得平衡。」
她知道他是對的,只是不想太快承認。
他為她的杯子添上白酒。
「李太太這段過往說起來感人,可畢竟是一段老故事,賓客聽的時候很感動,可聽過很容易就忘了;但堂奧廚師呈上來的菜,餘味卻會留在顧客的舌尖,變成他們的記憶,我不能為了成全李太太的心愿,拿堂奧跟廚師的名聲當賭注。
「即使那個廚師是胡定和?」她疑問。
「即使那個廚師是胡定和。」他肯定。
她偏着頭問:「你這樣算是有度量嗎?」
「不是,我試着講公平。他應該為他做錯的事負責,但陷他於不義,不是找回公平的方式。」盛大宇欠了欠身子,往前微傾,神情嚴肅的說:「我心裏有一條界線,這不容易解釋,但我自己很清楚該怎麼界定對與錯,這是我當經理的根本,要是模糊了這條線,我沒有資格當管理者。」
瞧這男人解釋得那麼認真,幾乎要發急了!「我剛剛只是鬧着你玩,我也不是挾公事報私怨的人,怎麼會不懂你的想法?」她柔軟的說。
他鬆了口氣,把她的小手拉過來,印下一吻。
「為什麼我沒想到這一招?」推出兩款菜式相同、時代不同的蔥嗆辣花枝,可謂事事倶圓,李太太轉怒為喜,主廚得到表現的機會,就連堂奧也有所得,多賣出一道菜,多了些賺頭,何況還博得好名聲。「明明我才是策畫活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