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質樸的努力
事畢,程有坐着,景瀾躺在他腿上,抬手去摸程有的臉,“方才我問了一圈,卻漏了最想問的人。”
程有一愣。
景瀾的聲音略疲憊,又透着十分的舒適,“這些日子,阿有過得好么?”
“我?”程有蹙眉去想,公務倒還可以,私事上……要說真話,是不大好。但又不能同景瀾直說,便撓撓頭,“我……也挺好的。”
“是么。”景瀾低聲應着,“那麼阿有還……”
“什麼?”
聲音越發低沉,程有沒聽清,景瀾卻搖了搖頭。
原本想問阿有還生我的氣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因若這樣問,程有多半會說不生氣,然後他倆多半就會這樣繼續糊塗下去。
他不想糊塗,又怕問得太清,因此自打謊言拆穿后,每每看到程有,只好用身體去吸引他。彷彿不做這事,都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
但至少,與程有肌膚相親、緊緊擁抱時依舊幸福。
景瀾往程有懷裏縮了縮,“還沒問過,你怎會到此?”
程有伸手扯過車中錦被,仔細給景瀾蓋好,“哦,說起這事,我倒也挺意外,那一日,我照例向皇上報告京城大營本旬的狀況……”
那時,程有聽聞要與烏茲作戰,建平帝還要御駕親征,心裏慌得不行:行波出使,一定是為這事!他竟然瞞着不說!一定……又是怕他擔心。
如今他身陷敵營,自己身為夫君,怎能在家中安坐?!
雖然他也覺得皇上不會派出他這個負責籌策運營,又毫無經驗與戰功的督調,但……
平時面見建平帝總是戰戰兢兢頭都不敢多抬的程有,這次卻在例行彙報完公事後,鼓足勇氣跪在御案下叩頭,“微臣懇請皇上,准微臣一道出征烏茲,哪怕……”一咬牙,死就死吧,“哪怕燒水奉茶也好!”
饒是建平帝也不禁驚訝,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案下的人,“程卿這是……”
程有再次將頭叩響,“求皇上准許微臣所奏!”
語氣急切緊張,建平帝略一思考,明白了。
劉喜一瞥建平帝神色,近來雖面臨戰事,但天子心情卻好,便試探着道:“皇上,老奴斗膽,冒死插個嘴。”
建平帝果然沒有動怒,端起茶杯,“哦?你想說什麼,但說無妨。”
劉喜拂身一禮,“老奴想,程大人如此,多半是為了右相大人。畢竟,夫妻情深。”豎起兩手食指往中間一併。
建平帝跟着問:“程卿,是這樣嗎?”
程有渾身冒汗,該說是,還是不是?
是說了是去的機會大些,還是說不是去的機會大些?
哎,他要是有景瀾那般聰明就好了。
接着突然想起景瀾曾說,陪王伴駕,只應從天下百姓處考慮,諍義直言,斷然不敢妄圖揣測聖意。如今也當一樣,反正他不知皇上怎麼想的,唯一可做的,只有實話實說。
“回稟皇上。”程有伏在地上,聲音微抖,“微臣此舉,確有一些是為了……景右相,但也有一些不是。微臣出身低微,蒙皇上不棄,任京城大營督調已逾三月。微臣知道自己比不得其他大人,因此一直努力地讀書、練武,希望能做得更好。為報皇上大恩,此次出征,微臣無論如何也要出一份力!更何況微臣是大齊男兒,為國而戰,本就應該;而且,微臣既有官職在身,更應好好歷練。微臣手下余君城將軍往日守邊,十分熟悉烏茲與交赤的形勢,閑暇時也與微臣說了不少,微臣想,自己應能派上用場。至於景……右相,微臣身為夫君,自然也想護他周全。”再次叩頭,“求皇上成全微臣。”
程有隻覺得自己語無倫次,也不知說清了沒有皇上會不會生氣,接着腦中一閃,又連忙道:“這、這都是微臣一人所想,從未說與旁人,更與景相和……譚相無關,皇上莫要怪罪他們。”
建平帝垂目看着伏在地上的人,方才他尚有些玩味的意思,而今聽到這番質樸言語,內心居然有那麼些許被打動。
大概一年前,景瀾就是跪在這裏,稟明了他急於成婚的因由。彷彿話本一般的故事讓他覺得頗為有趣,同時又驚訝於景瀾處理感□□的潑辣。
後來雖多次見過景瀾這位出身小販的夫君,但直至此刻,才終於有些明白他的右丞相那大膽的做法,其實頗有緣故。
程有此人雖曾經是個小販,但或許,並不是個普通的小販。
建平帝放下茶杯,“依卿看來,戰者何為?”
程有一凜,知道建平帝認了真,要考他,飛速聯想曾讀過的書。
“微臣以為,善戰者致人,不致於人。”
“何以為之?”
程有又想了想,“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識眾寡之用,上下同欲,以虞待不虞,將能而君不御。”
“可以戰與不可以戰,何以知之?”
“行軍曠野,則偵查、尋兵、設伏;若攻城,則論天時地利;總而言之,則需人和。”
“於國內如何?”
程有一愣。
國內戰守之策,乃景瀾等文臣政論之事,不是他職權範圍,可皇上都這麼問了……
“依微臣愚見,若有生民之患,則在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患不見於今日,則將見於他日。今不為之計,其後將有所不可救者。”
沉默片刻,建平帝道:“此番見解,是景卿說與卿的?”
程有連忙搖頭,“微臣所言,都是從書中讀到,而後所思所想的淺見。微臣在家與景右相很少談論公務,只有實在不明之處,才會問一問景右相。”
建平帝點點頭,“那麼,若朕帶卿出征,卿欲如何對付烏茲?”
程有心中一喜,皇上能這麼說,恐怕已有一半的願意了,但這個問題也最是難答。
“微臣……”心下一橫,“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微臣現下還說不好,大概要等再多知道些烏茲的情形,才能佈置戰術。”
建平帝輕笑,“這等回答,卿當真敢說。”
登時程有手心冒汗,十分緊張,但聽建平帝的語氣,似乎……並不是真的生氣。於是他又戰戰兢兢、極為誠懇地伏身,“書中曾言,有盲人不識日,不盲之人言日之狀如銅盤。盲人扣盤得其聲,他日聞鍾,以為日也;又有不盲之人言日之光如燭,盲人捫燭得其形,他日揣笛,以為日也。因此微臣以為,所謂道者,可致而不可求。微臣眼下無法憑空求策,不敢欺瞞皇上。”
建平帝微笑,“卿與景卿朝夕相處,這點卻不同。景卿多的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謀划。”
聽到景瀾被誇,程有也很受用,笑道:“景右相天資清妙,又學富五車、見多識廣,微臣與他,實在是雲泥之別,因而不敢妄下論斷。”
“朝中眾卿曾贊景卿‘真名士自風流’,恰如其分。”建平帝又端起茶杯,看向程有的目光變得柔和,“然卿也不該妄自菲薄,卿之謹慎,亦很不錯。”
程有一怔,方才皇上是誇了他?還……鼓勵他?
“微臣多、多謝皇上。”
建平帝抿了口茶,“出征烏茲,主力乃梁州大營諸將士,朕只帶少量禁軍精銳,看似親征,實際說是勞軍也可。京城大營尚有保衛京畿的重任,此番原是與卿無任何干係的。”
程有渾身頓時冷了半截。
然而建平帝放下茶杯,“但我大齊唯才是用,不拘一格。方才卿所言種種,聽來質樸單純,”極難得地露齒一笑,“卻也見得乃可造之人。此次便讓卿前去歷練一番,他日回到京城,辦起事來應更加事半功倍。”
程有大喜,忍不住抬頭,看到上方建平帝信任肯定的神色,連連叩首,“多謝、多謝皇上!微臣一定努力,一定……不負皇上厚望!”
這一日,是自打與景瀾彆扭后,程有最開心最興奮的一日。回府喜滋滋地將此事告訴眾人,即便是聽母親不放心的絮叨,亦覺順耳。
建平帝任命他為偏將,輔佐主帥,亦可單獨領兵。程有隻恨不得一日便踏入烏茲,努力壓制着內心的興奮與躁動,直到終於見到景瀾的那一刻,他才感覺到之前一直暈乎的自己終於又重新踏實地站在了地上。
當然,方才主動熱情的景瀾,又讓他暈乎飄然了。
講述時,他刻意削減了對景瀾的思念與擔憂,漸漸地,景瀾在他懷中睡著了。
也難怪,這些日子勞心勞力擔驚受怕,方才又……如今就讓他好好睡一覺。
望着那寧靜的睡顏,程有的心也跟着柔軟了,恍惚忘記自己處於何時何地,彷彿如同平日,與景瀾隨意相伴的閑暇時刻。大手撫上景瀾的額角,景瀾動了動,又往他懷中湊去。
程有怕驚醒他,立刻將手挪開。
雖然、雖然很想在這裏陪着景瀾、看着景瀾,但,畢竟有責任在身。
猶豫半晌,好容易下定決心,他將景瀾小心翼翼放在榻上,被角仔細蓋好,又蹲在旁邊獃獃地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輕手輕腳地穿上鎧甲,依依不捨地下車。
雖然有點後悔有些話未說出口,但,沒關係。
如今戰事重要,來日方長,不着急、不着急。
整理好心情,程有跨上戰馬,來到隊伍前方,與蕭凌雲並駕而行。
蕭凌雲一臉淡然,“程將軍去了許久,景右相有何特別的吩咐么?”
沒想到蕭凌雲居然會問,程有一時沒準備好,略結巴道:“不,沒有……是……”
“私事?”蕭凌雲面沉如水,雖不強硬,卻有種無法反駁的氣勢。
程有想起方才的“私事”,又紅了臉,“嗯,是。”又連忙彌補,“景右相憂心家人,就……”
“程將軍不叫他行波了?”
程有一愣,這是哪一出?
這個交赤王怎如此古怪?
蕭凌雲自顧自道:“程將軍與景右相是如何結識、如何相好、又如何成親的?可否說與孤王聽聽。”
程有頓時更奇怪了,努力保持着平靜,“大王怎有興趣聽這些?”
蕭凌雲勾起嘴角,“因為孤王也深深愛慕着小瀾,他的一切孤王自然都有興趣。”眼中略露不屑,“孤王想請程將軍割愛,不知可否?”
一日之內,程有第三回,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