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巨蛇之媒
?程有決定再給自己一天時間,若仍遇不到買主,便去求景瀾。張口借那麼多銀子,不知他二人買賣茶葉蛋的交情是否夠用。正躊躇間,便有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前來詢問,對着玉佩細細查看。程有心中默念買吧買吧,只要肯買,我做牛做馬都成。
“玉佩固然精巧,可不值這個數。”貴公子淡淡地說。
人人都這樣說,程有急紅了眼,一股腦說出原委,最後道:“若非為救家母,玉佩斷然不賣。公子體諒,不能再少。”
本以為貴公子會像過往的人一樣嘆氣離開,結果這人嘆氣是嘆氣了,卻沒離開。
“如此……本公子買了。”
程有大驚,貴公子道:“本公子喜歡這玉的模樣,本覺得要價太高,但聽完個中緣由,方知它乃無價之寶。”
說完立刻交付銀兩。程有愣愣地錢貨兩清,看着人走遠,才反應過來是老天眷顧,天降恩公。一時恍惚,竟連恩公姓甚名誰都沒問。
兩個時辰后,薛沐風回府,將高價買回的玉佩呈於景瀾書案。
“程有已買了龍鬚草,大夫立刻製藥,程老夫人服下后已有起色,性命無虞。”
景瀾鬆了口氣,“這便好。”
拿起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花紋,雖非名貴好玉,但雕工不俗。
“我已下令京兆府徹查此事。晴溪河乃逐江支流,又與柳葉河、碧水河等匯於京郊,為京城並臨屬各縣吃水用水的命脈,突然出現劇毒水蛇,恐怕……”
薛沐風道:“用龍鬚草解毒,北方並不常見,北方水系也少有毒蛇。”
景瀾頷首,皺眉道:“此事不簡單,我得親自跑一趟。”
右丞相下令,京兆府高度重視。可急查一天,竟未查到毒蛇蹤跡,只確定了河水無毒,仍可飲用。景瀾向建平帝說明情況,告假半日,帶上薛沐風,黎明即起,從程老夫人遇襲之地開始,溯流而上往逐江去。
景瀾穿白掛素,薛沐風仍是一身武人黑服。
二人行至逐江三支分流處,突見一個大漩渦現於江面,水聲大作,急浪捲起。
薛沐風立刻護住景瀾,“主人小心。”
巨大的水花拍上岸,二人急退一步,只見黑質白章的龐然大物從漩渦中猛地躥出,粗逾三尺,長達五丈。血盆大口一張,露出兩排利劍銀牙。
薛沐風銀光劍出鞘,不料水中突然冒出個壯實漢子,手持鋼叉,向巨蛇衝去。
“那人……是程有!”
薛沐風卻緊緊按住景瀾手腕,“切莫激動……看看再說。”
程有雖未習武,但身體素質極佳。他手持鋼叉,在水中或浮或沒,伺機進攻。巨蛇於江面大肆翻騰,粗長的信子時而一吐,幾次險些掃着程有。然而它體貌雖懾人,但靈活不足,都被程有避過。
程有尋機入水,巨蛇找不到敵人,蛇尾只顧亂拍亂打。僵持了數個回合,突然蛇身一挺,吼聲凄然,面目猙獰,瘋狂動作。
景瀾與薛沐風定睛一看,原來程有竟趴在蛇尾上,手中鋼叉已入蛇身,腥血汩汩湧出。巨蛇被疼痛激怒,發瘋般甩動龐大的身軀。程有雙腿緊緊夾住蛇身,拚命攥緊鋼叉,想要刺入更深。
蛇身狂舞,蛇血更有股異味。
一人一蛇所到之處,水花激蕩,江面殷紅。
巨大的震動中,程有頭昏目眩,幾欲作嘔。
巨蛇突然回頭,長信直掃程有面門,程有雙手一松,翻身入水。蛇尾便趁勢猛擊程有背部,程有躲閃不及,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蛇身又迅速一卷,被困住的程有隻覺渾身骨頭血肉擰成一團,疼痛劇烈,呼吸艱難。
“沐風,快救他!”景瀾急得反握住薛沐風手臂。
薛沐風提劍騰身,銀色劍光一晃,巨蛇倉皇避開,身體一松,程有趁機逃脫。薛沐風足尖輕點,與巨蛇戰在一處。
程有游回江邊,卻未上岸,又從岸邊石縫中抽出一把鋼叉,游於蛇尾旁伺機而動。兩人一頭一尾,相互照應。薛沐風主攻,程有專挑漏洞。
巨蛇流血多時不能久戰,薛沐風劍尖挑落間已有勝算。看準時機,二人同時出手。薛沐風一劍刺穿巨蛇咽喉,程有又在蛇尾一叉,大股大股的腥血上下齊流。
薛沐風吸了口氣,收劍,落地,衣衫整潔。
蛇身三晃兩晃,重重砸在水面上,水花四起。
程有也如釋重負地以手臂一抹額頭的汗,扭臉一看,面前居然站着景瀾。這才發現,將巨蛇擊斃的劍客正是上次送飯菜到自己家的那位。
寒冬里,程有一身粗布單衣,渾身濕透,胸襟大開。口中哈着白氣,面色通紅。不經意間流露的男子氣概,讓景瀾心中有些異樣。
因此便不由地看得久了,程有莫名地不自在,臉色更紅。
“相爺有禮,您……”
景瀾回神微笑,從懷中掏出手巾遞上,“傷勢如何?等下隨我回府,讓大夫診治。”
程有沒多想,接過手巾抹了抹頭臉,憨笑道:“一口血而已,不礙事。多謝相爺關心。”
薛沐風上前道:“主人,此處江水已被污染。”
景瀾點頭,“我已命太醫院配好解□□,着京兆府於正午前來治水。”
男兒皆尚武,程有不禁對薛沐風生出欽佩之情,由衷贊道:“這位大人好身手!”
薛沐風面無表情,“在下並非朝廷命官。”
程有一愣,薛沐風又道:“你之勇氣,令人嘆服。”
薛沐風心高氣傲,很少誇獎別人,他這麼說,景瀾很是受用。
程有嘿然一笑,“其實,我是來尋仇的。這傢伙差點害死我娘……那日河邊有許多人,巨蛇出現,大伙兒四散奔逃,其中有個身懷六甲的婦人嚇呆了,我娘為救那婦人,來不及逃走,被蛇信所傷。還好天降貴人,我娘死裏逃生。可只要這巨蛇在一日,就會有更多人受傷,腦袋一熱,我便來了。晴溪河等不到它,我就一直尋到此處,見水波與別處不同,等了一陣,它果然現身。”
景瀾聽罷,鄭重道:“程老夫人與程老闆皆可當‘英雄’二字。”
程有不好意思地撓頭,“多虧相爺與這位……兄弟,否則我凶多吉少。”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什麼,臉色一變,“相爺,這幾日我母親中毒,因此沒能……您……”
“無妨。”景瀾那令人心曠神怡的笑容再次漾開,“你為地方除一大害,朝廷必有嘉獎。”
太醫院與京兆府辦事十分得力,不時便有差役簇擁京兆府尹前來。京兆府尹下轎向景瀾行禮,其餘差役跪了一片。
程有有些傻眼。
從前與景瀾相交,總是閑暇時,他穿着便服,“右丞相”這三個字的光輝便弱了。而今他雖仍着便服,可這陣勢……程有都不知該站在哪兒。
“張大人請起。”景瀾攙起能做他爹的京兆府尹,“毒蛇已斃,水中有無其他禍害還需詳查,現下解水毒要緊。”
“相爺放心。”張府尹朝景瀾一拱手,回身招呼差役幹活。
景瀾與張府尹吩咐了幾句,又在江邊監督了一時,便帶着薛沐風與程有離開。與景瀾同行,程有覺得自己腰板直了不少,容光也更煥發了。
程有跟着景瀾回府,大夫看傷時,景瀾寸步不離,更不厭其煩地詢問有無大礙,用藥幾何,注意禁忌等。相府吳大夫並在場下人都十分意外。
不久后,小道消息從服侍景瀾地活潑小侍口中傳開:相爺太愛茶葉蛋了,生怕這位賣茶葉蛋的店家有個好歹,以後就都吃不上了。哎,若真有一日人家搬家,或不賣茶葉蛋了怎生好?吃茶葉蛋難道也跟喝酒一樣,會上癮?那茶葉蛋究竟有多好吃?改明也去買個嘗嘗?
聊到興頭,發現薛沐風站在角落一臉冰霜,下人們背後一涼,立即逃竄。
回到家,程有興緻勃勃地將他斬殺巨蛇的英雄事講給母親,卻領了狠狠的一頓批評。
程老夫人尚未痊癒,沒勁兒打他,便三令五申叫他以後再不許做這樣的事。更一再強調,眼前最重要的,是娶房媳婦,延續香火。
程有跪着聽訓,頗傷感。
娶妻娶妻,哎。不像景右相年輕華美有權有勢,不像薛兄弟玉樹臨風武功高強,他有什麼資格娶得賢妻?景右相遙不可及,但……如有一日能學個一招半式,哪怕只有薛兄弟功力之十一,他便心滿意足。
第二日,官府的表彰與謝儀送至程家。
一塊鐵券,正面刻“臨危恃勇”,背面刻“見義勇為”。來人特意強調,鐵券上的字乃按照景瀾親筆燒制而成,景瀾號稱“鐵畫銀鉤”,其字堪比書聖王羲之云云。
程有欣喜地掂着來回看,他不懂書法,但也知道這必定是極好的。
如若斬蛇的人不是他,怕也得不了景瀾親筆。
這念頭一晃而過。
再看送來的銀兩、米面與熟肉,原本擔心這幾日為給母親療毒,家中積蓄幾乎花光,無法過年,這下可是峰迴路轉,因禍得福。
鄰居也紛紛來賀喜,程有有些恍惚,似乎從小到大,日子從未如此喜慶過。
他依舊每日給景瀾送茶葉蛋與家常小食。
但他不再立於門外,而是幾乎次次入得內院,與景瀾坐在亭中,或迴廊下、花草旁、碧湖畔,一起吃一吃聊一聊。
“程老闆年近而立,尚未娶妻么?”
年後新春,相府“聽香”小園,大片淺黃的迎春開得正盛,幽幽香氣中,景瀾抿口茶,不動聲色,明知故問。程有對着那比早春陽光還暖人的面龐,有些失了心神。
“嗯,尚未……家母已請人說媒,二月里就能定下。”
“哦?”景瀾眉腳微挑,“是位怎樣的佳人?”
程有臉色泛紅,撓頭道:“我……也不知。八字還沒一撇。”
“那程老闆心中所想的伴侶,是怎樣的?”
“這……”程有從未思考過這種問題,可景瀾問話,他不得不答。
“我是個粗人,對方……不求怎樣,只要孝順母親、心地善良、勤儉持家便好。”程有臉更紅,聲音愈低,“當然,還要生兒育女。”
景瀾狀似不經意地追問:“只這四樣就好么?”
程有點頭,“若有其他好,自然更好。沒有……也不強求。”
“哦。”景瀾淡淡應着。
程有以為他沒興趣再聊,起身告辭。景瀾若有所思,自然自語:“只這四樣……望你不負今日之言。”
幾日後的下午,程有備好吃食,正要收攤去相府,突然面前落下一個陰影。抬眼看,竟是一身玉色長衫的景瀾站在那裏。右丞相親臨他的小攤,程有頗驚訝。
“收攤后,程老闆可有閑暇?”
程有一愣。
“景瀾想請程老闆飲酒。”
程有又是一愣。“我、小人……”
景瀾笑了,“和程老闆聊天甚是痛快,萬望賞臉。”
右丞相大人已經這樣說了,怎能不答應?!程有心中早已應了千萬遍,只是一着急,嘴笨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好,我……那個……”
景瀾自是了解他的性情,笑意更深,“一個時辰后,正陽大街,春風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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