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遇王
午飯之時,陸蓁突覺的沒什麼胃口,只吃了一塊芙蓉酥膏,喝了點蓮子茶,就讓恩歸遣人收拾了。
心悶,又或是心慌……她說不出來。
陸蓁起身推開了窗,一陣清爽的冷氣夾着梅香撲面而來,外頭竟是淅淅瀝瀝的,又下起了小雪。
前世的初春,也是這樣一場小雪。那時,常婉並未告知她和瑞寧,她便在一種措不及防的情形之下,見到了趙文燁。
若能再早一些,該多好……
不要受罰,不要進宮,不要入選,她一定會乖乖呆在將軍府中,嫁一個普通百姓,愛上他,然後相夫教子。
恍惚又聽到那人乾爽的輕笑——
蓁蓁,這就是你的心愿?那除了那個普通百姓之外,朕可是幫你實現了大半……
“我出去走走!”猛地關上了窗,陸蓁轉身便往門外走。
“貴人——”
陸蓁身形一頓,轉頭深深看了恩歸一眼,“別跟來。”
恩歸一愣,木訥的點了點頭。不知為何,她總覺的自從那次雪地被罰之後,陸蓁好像哪裏變了。特別是剛剛那個眼神,她之前從未見過,彷彿外面所有的冰雪都凝在了那雙眼眸中,冷的嚇人。
……
漫無目的,陸蓁一腳深一腳淺的踩着雪往梅林深處走。似乎只要走的夠遠,就再也不用回頭一般。
胸中悶的厲害,她抑制不住,扶着旁邊的梅樹輕咳起來。一邊咳,卻一邊笑,身子微微發著顫,帶起梅枝輕晃,細雪一時簌簌而下。
陸蓁啊陸蓁,真是,枉你多活一世……
閉上眼睛,她斜斜倚着樹榦,席地而坐。陽光穿林而過,照在她略略昂起的臉頰之上,前塵往事便如夢境一般,一齊湧上心頭。
那時,突然知道君王已到玉淑宮時,她與瑞寧都驚住了。互相對視時,幾乎能看到彼此眼中遮掩不住的欣喜雀躍與彷徨不安。常婉的宮女喚她們馬上接駕,縱然沒多少時間,但她和瑞寧還是儘力打扮一番,瑞寧甚至還穿了那件她最喜歡的金絲百蝶裙。
冬末春初的天氣,陸蓁不知瑞寧到底冷不冷,她只知向來畏寒的自己,卻是渾身如文火烤這一般,燥熱,不知所措。
陸蓁永遠記得,從明光殿到玉淑宮正殿的那條路,曲曲長長,鋪滿了濕滑的碎石子。那時她想,哪怕他只是看她一眼也好……但是卻沒有,他看到了常婉的恬靜如蘭,看到了瑞寧的天真爛漫,卻獨獨沒有看到她。
從始至終,只有常婉溫溫着說了一句,“這是陸將軍的嫡長女陸蓁,前月封了貴人。”
而那個人,卻只笑了笑,看着她,竟是半句話也沒有說……
緩緩睜開眼眸,一片雪花,驀地融進了眼裏,酸酸澀澀。
沒想到那段記憶,自己竟然會記得這麼清楚。陸蓁嘴邊浮起一抹笑,心裏突然一陣清明。
之前,她總以為自己拼了命的出頭,拼了命的爭寵,是因為她看到了瑞寧的枉死,才想要努力活下去,不願不明不白的就成了誰誰的墊腳石。可現在一看,這份執着的心思里,恐怕還夾雜着對趙文燁十分不甘——
我陸蓁並沒有差了什麼!你憑什麼連一個眼神都如此吝嗇!
手心一陣刺痛,她低頭看着被指甲刺破的手掌,恍恍惚惚從悲憤中回過神來,只覺前世的自己像極了戲台上花旦,自以為獲了滿堂彩,誰知落幕時,才看清台下看客的興緻缺缺。
“現時歡喜別時悲,空落人間一輪迴,不如不來亦不去……”
身後,突然一陣衣衫悉索,陸蓁猛地一怔,下意識告訴自己不能回頭,連呼吸幾乎都止住了。
“不如不來亦不去,也無歡喜也無悲。”
那人手握兩支白梅枝,站在雪中,一動不動的望着陸蓁靠着樹榦的背影,微微一笑,“你念了朕的詩,卻不肯念最後一句,是何道理?”
話剛說完,便見她狀似驚恐,匆匆俯下首去,回身叩拜,“妾身參見皇上。妾身無才……忘了最後一句,請皇上責罰。”
“罰你?”他含唇走向她,身邊打傘的靳德良便趕緊跟上,“那朕得好好想想。不過,你得先抬起頭來讓朕知道,朕要罰的到底是誰才行啊。”
他伸出梅枝,緩緩抬起身下人的下巴。雙目相對時,他眼中笑意愈濃,“你是陸斂之女,何卿口中那個‘陸家有女’的陸蓁,朕說的可對?”
陸家有女……趙文燁若不提,陸蓁都快忘了這四個字。
當初入選秀女,為她畫像的便是宮中的畫師何應行。傳聞一次宴席射覆之中,有人玩笑般的問他,所畫過的女子之中,可有驚天之姿?他藉著酒醉,用食指沾着酒水在桌上畫了一朵不知名的五瓣花,笑言道:陸家有女。
“……不過是市井瘋言罷了。侮辱了天聽,是陸蓁之過。”當初,她不覺有甚,但如今聽起來,卻是大大的不妥。
趙文燁見狀,突然輕笑着將她扶起身來,“蓁兒不必如此緊張,何卿的脾氣朕熟的很,能讓他有此瘋言的,也就一個你了。”
她看得出來趙文燁眼中的歡喜。
如同他看到了淑妃的嫻靜,看到了瑞寧的可愛,看到了秦美人的低頭嬌羞,看到了一件絕世珍寶,看到一場雨後初晴——
僅僅,只是歡喜。
“蓁兒果然是怕朕。”他伸出手來,無比自然的拂去了陸蓁肩頭的細雪,有些悵惘的感嘆了一句。“罷了,朕還想在這梅園裏走一走,你先去吧。順便告訴淑妃,朕一會兒就到,叫她在玉淑宮等着即可,不用出來了。”
“是,妾身告退。”
陸蓁轉身匆匆欲走,但又被趙文燁一聲喚住——
“等等。”
她回身俯首待命,卻只聞得那人一聲帶着些許無奈的嘆息,下一瞬,一位小太監已經走到了她身邊,抬手遞上來兩支白梅。
“蓁兒好像很喜歡白梅,正好朕剛剛順手摺了兩支,就送給蓁兒做見面禮好了。”他笑着,聲音語調恍如哪家的風流公子。
“謝皇上賜梅。”陸蓁聲音有些微顫,不知是故意還是其它。
“嗯。”他欲轉身,不知想起什麼,又停下來回頭看她,“對了,所謂禮尚往來,蓁兒已收了朕的白梅,下次見朕,可不許如此畏首畏尾了。”
語罷,他回身向梅林深處走去,獨留得陸蓁一人站在原地。良久,她緩緩抬起頭來,看着前方已經空空蕩蕩的視野,臉上的神情難辨悲喜。
回到明光殿的時候,恩歸正一臉焦急的在門口等着她。
“貴人終於回來了。眼看雪越下越大,您身子剛好一陣,萬一着了涼可怎麼辦——”
恩歸還在嘮叨,陸蓁這邊便應景似的打了個噴嚏。
果然,心裏裝着事情的時候還不覺冷,可一旦靜下來,身體就開始提醒她剛剛做的蠢事。上一世死於肺癆的教訓還不夠么,明明下着雪,她怎麼就不記得多加件衣服在出去呢?哪怕帶件斗篷,撐一把傘也是好的啊。
唉……陸蓁哀嘆了一聲,心道,以後不管別人如何,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才是最最要緊。而且,她死之後,恩歸和常婉的反常舉動,也需要時間去一一解明,留得青山在,便不愁沒柴燒!
“恩歸,吩咐廚房給我煮一碗驅寒的薑湯。”
恩歸轉身,端來一隻白瓷小碗,“早煮好了。裏面加了辣桂,木香,半夏和甘草,可驅寒也可緩解氣悶,貴人快喝吧。”
陸蓁聽着恩歸念着那些藥名,一時記起恩歸的父親是一位軍醫,故而她對於看病熬藥也是大致懂一些的。前世靠着恩歸的本事,陸蓁不知躲過了多少明槍暗箭,那碗墮胎的紅花,也是常婉借口將恩歸支開,才被她得逞的。
“恩歸……”她趁熱一口氣喝完了薑湯,抬頭看着恩歸,半撒嬌半不好意思的道:“以後,我若是再拗起性子,你可要記着攔住我。”
恩歸一愣,匆忙就要下跪,“奴婢怎麼敢……”
陸蓁一把攔住她,握住她的手,鄭重的道:“你長我五歲,父親讓你同我一起進宮,與其說你是我的丫鬟,不如說你是來與我作伴的。恩歸,我知道你很聰慧,這後宮中的生存之道,不需要我多說,你也能明白……陸蓁今後,可以全然信賴的人屈指可數,而這之中,我永遠把你排在第一位。”
“奴婢惶恐。”陸蓁從未用過如此凝重的口氣跟她說過話,恩歸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恩歸!”
陸蓁知道打鐵要趁熱,她沒有時間同前一世一樣,慢慢與恩歸培養主僕情誼,她要她從一開始,就死心塌地的對自己。
她緊緊握着恩歸的雙手,彷彿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我把我自己的命交給你,同樣,我也會拚死保護你的命。在這後宮之中,你我一心同體,共同進退,你死我死,你活,我便活!”
恩歸纖細的身體一震,良久,才回過神來,雙膝猛地一跪:“奴婢就是奴婢,不敢與貴人同等相論。但貴人盡可放心,奴婢就算萬死,也會護的貴人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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