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聖騎士相當尷尬,如果昨晚他沒有因為蘇醒之後陡然接觸到魔法力量,如果沒有發作魔癮,當然什麼事也不會有;又或者法師回來得晚一些,或者他自己的意志力強一些,也可以懸崖勒馬……
但是這些如果的事都沒有發生。
聖光在上,他做了……糟糕的事。
埃文很愧疚,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躺在床上的法師,只會笨拙地端着點小食,放到床邊上。
他的右手上還纏着銀火為他包紮的繃帶,現在傷口已經止血,甚至接近癒合了——聖騎士在這一點上得天獨厚,在身着板甲的同時他們也可以吟唱神術為自己治療傷口。
此刻埃文不怎麼關心自己的傷口,他俯下身,再次檢查了一下地上的血跡有沒有清理乾淨。
或許因為不知所措,埃文臉上反而沒有太多表情。
銀火一時覺得他有些從容,一時又覺得他似乎很緊張,觀察了好一會兒後放棄了繼續沉默,又問道:“你們血精靈,在魔癮發作之後就沒有任何辦法解決?只能依靠吸取奧術施法者的能量?”
“嗯,大體上只能依靠從外界獲得能量的手段……”埃文誠實地回答道,“或者硬撐過去也是可以的。這種癥狀一般只會在充沛的魔力環境當中發生,忍耐一小段時間通常就會結束,但如果長期無法得到補充,血精靈會變得越來越虛弱……”
“最終會導致死亡嗎?”銀火忽然問道。
埃文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因為我所知的患有魔癮的人,在衰弱至死之前,通常都已瘋狂……”
——瘋狂?
銀火眼皮一跳,陡然想起了昨天夜裏,埃文一反常態的神色和行為。
……突然之間,法師也感到有些窘迫了。
銀火接過那個得來不易的小麵包,咬了一口又停住了,問道:“你之前是否……我是說你以前魔癮發作的時候……是依靠忍耐度過……還是有……別的法師在場?”
說話時,法師一直盯着自己手裏那塊麵包,而聖騎士更為窘迫地站了起來。
埃文眼神遊離,尷尬得險些要摔門而出,最後斟酌着回道:“我以前,有一名法師同伴……他會製作一些附魔物品,不是像……昨晚那樣。我的意思是,我已經很久沒有發作過魔癮了。”
說完后,聖騎士渾身不自在,抬起手想要咳一聲,到一半又放下了,接着又抬起來……想了想又放下了。
“法師同伴?”銀火的注意力似乎被另一點所吸引了,“你曾經與法師結伴同行嗎?是奧術施法者,而不是神術施法者?”
他轉開話題之後,埃文直鬆了一口氣,回復道:“是法師,不是牧師,當然我也有牧師同伴。”
銀火難以置信,沉默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埃文不得不出聲打斷他的長考:“你似乎對此感到很驚訝。”
“任何人聽說一名高貴的聖騎士和一名卑劣的奧術師成為同伴,都會感到震驚。”銀火淡淡說道,“恕我無法想像,你與你的法師同伴是在圓環中接觸的?教廷不允許圓環法師私自出門,是你申請到解禁令還是……他是個在野的非圓環法師?”
埃文:“……”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后埃文尷尬地說道:“對不起,什麼叫圓環?”
法師差點一口氣沒有喘上來。
他咳了好幾聲后,接過聖騎士遞來的清水,喝了一口后勉強平復:“咳、你……你真的是正統的聖騎士出身嗎?你不知道異端律,也不知道圓環禁令,那你總該知道……教廷明令通緝所有在野的非圓環法師,所有會中成員,不論聖騎士、牧師、外圍修士或只是信徒,都有權在判斷一個人是法師后——直接予以抹殺,不必事先上報。”
明令通緝、予以抹殺……
聖騎士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是說,教廷在對法師趕盡殺絕?”
“趕盡殺絕?……這是個好詞。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有很多教廷法正在實行。其中最臭名昭……最著名的就是‘異端律’和‘圓環法’。”銀火撇過頭,語氣漸漸淡了下去,“所謂的‘圓環’,就是教廷在荒野中建立的一座環形建築,其中拘禁着所有得到教廷‘恩赦’的法師,他們必須每天進行禱告,每個禮拜日都必須前往遊街,在露天布台上演講:他們是如何被奧術魔法所迫害,又如何被教廷所拯救,並痛斥和細數所有非圓環法師的罪行。他們身上會終身帶有枷鎖,額上烙印着‘本罪’字樣,用以警示所有人,研究奧術的下場。”
埃文難以置信,這簡直是他蘇醒之後聽到最可怕的事情,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對這世界所發生的變化的預期。
埃文做夢都想不到,教廷竟然會公開宣佈通緝法師。
在他沉睡之前,法師還與牧師一樣是惹人艷羨的施法者。沒有一次他們出發時團隊裏沒有法師,無論是手握着奧術、冰霜、火焰還是時空力量的法師都是一個團隊的基礎力量之一,他們淵博的知識和智計不凡的頭腦也往往會成為團長所倚靠的重要參謀。
一個沒有法師、牧師或德魯伊的隊伍會被戲稱為“菜刀隊伍”,只有經驗匱乏的新手團長才會組織起這種隊伍。
在埃文和他戰友們的年代,他們本身就已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團隊。他的法師戰友名叫“緋紅”,關於他的往事此刻已紛紛揚揚地湧上埃文心頭。
埃文勉強定了定神,將自己的思緒從遠古的回憶中拉了回來,澀聲問道:“那麼‘異端律’又是什麼?”
“異端律用以分辨法師。”銀火用一種冰冷機械的聲音複述道,“——如果一個人孤僻而難以接近,喜歡獨自居住,那麼毫無疑問他是個陰森的法師;如果一個人熱情大方,喜歡大開宴會招待朋友,那麼他一定是法師故意偽裝的。必須把這樣的人抓起來審問,綁住雙手丟到河中央去,如果他浮起來了,毋庸置疑他使用了邪-惡的魔法,必須用火刑燒死他;如果他沒有浮起來,那就是這個惡魔離開了人類身軀,去附身其他人類了,必須將他接觸過的所有人一一審問……”
埃文的呼吸聲漸漸沉重起來,他緊緊攥住了雙拳,半晌后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你是因為異端律的緣故,所以不得不隱姓埋名,與那個死去的獵魔人交換了身份?”
銀火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沒錯。”
“那名獵魔人是接到修會的命令,所以前來追殺你,你們在山林當中交戰後,你將他殺死……取走了他的披衣和戒指,”埃文緩緩說道,“不……還有他的名字。你不是‘銀火’,是嗎?”
法師仰頭與埃文對視了片刻,說道:“你的猜測和事實相差不多。聖騎士,現在你已經知道這件事情的原委了,我不是獵魔人,而是一名非圓環法師……一名委身邪-惡的異端,甚至在異端裁決名單上位列前二十。身為一名聖騎士,你有權直接在這裏……”
埃文搖了搖頭,對這些混不在意,只是溫和地問道:“我只是想問你的名字。”
法師看着他的雙眼,淡淡回道:“……我是修伊特,修伊特·克雷菲爾德。”
聖騎士走到床邊,低頭彷彿在審視着神色坦蕩的法師,又彷彿是在思索什麼,最終說道:“你是因為我……暴露了法師的身份。我可以假裝不知道這件事。”
“這樣不與你誠實和正義的信條相違背么?”修伊特淡淡說道,“聖騎士,你看不到我額頭上的字跡嗎?當代教皇拜倫三世曾經宣佈,他以父神之名,在所有邪-惡的法師額頭上刻下過‘本罪’的字樣,精通神術的人都能夠看到。”
“你的額上什麼也沒有。”埃文沒有絲毫遲疑地說道,“我不相信罪惡能夠由法術或者神術來進行定論。法師,我更不相信憑藉一個人的職業和技能就能斷定他的善惡,人的本性本身是很難看清,也很難描述的東西……在我確定身為法師的你究竟是否有罪之前,我會仔細觀察。”
修伊特倚靠在床頭,淡紫色的眼眸看着天花板似乎出神了片刻,繼而淡淡地笑了笑,說道:“聖騎士,你要看得仔細些,想得明白些。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因為一個獵魔人的死被教會的人逮捕……如果你最後判斷我是邪-惡的,那就請你小心,因為我會毫不猶豫地出賣你的秘密來換取自己的自由——”
埃文直起身子,溫和而磊落地說道:“這是你的權利,法師。我從未出於不正義的理由做事,或有過什麼不正當行為,所以不畏懼任何人的任何告密。”
“真的沒有么?”年輕的大奧術師挑了挑眉,悠哉地將手中的麵包吃完,一邊輕輕擦拭雙手一邊說道,“據我所知,聖騎士必須一生都為光明神的教廷守貞,連和普通女子締結婚姻都是違法的,更別說和一個邪-惡的法師——男性法師發生曖昧的糾葛……”
埃文:“……”
可憐的聖騎士在寒風中瞬間矮了一截,在他床邊吞吞吐吐了好一陣子,委屈地低聲道:“可我只是親……親了而已,什麼也沒有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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