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楊梅樹
外室無人,窗欞全開,斜陽若影,輝映了室內半邊,高掛着挽碧常青的橫匾,正面牆一副仙子騰雲的圖幅,煙霞滿目,雲山霧罩間,遠有仙宮樓閣露出一隅。而仙子妙曼,紗不掩體,半邊粉額臉,玉足一雙。運筆大氣,作色大膽,見行見色豐滿,更添有三分像了屋主人,已是深藏閨閣之作,外人不可見。
下處長案上,擺了大串紫紅的葡萄盛的水晶盤,木雕成船托着的一隻翠綠大西瓜,還有一盆扇狀撐開的殷紅珊瑚樹。
當然,其中珊瑚樹為真珊瑚之外,葡萄,西瓜都是取了天然玉石,雕刻而成。除了那不可忽視的瑩瑩光澤,同實物難辨真假。
自她進來后,有人就挑了裏屋的門帘,露出寶石藍綉仙鶴袍服一角,垂首口呼,“娘娘。”
每次聽御前第一人鍾枸鍾公公,這麼叫她,婉容總免不了齒冷,不是說他聲音有多古怪,陰冷什麼的更是沒有。甚至比一般男人要顯得醇厚。可惜人的身份在那裏,聽者的心情能一樣,再說娘娘,她這小小美人實不敢當。
婉容走近,不敢有所表示,親的冷的都不敢,他都在這裏了,離那位大閔國至高尊榮的聖人還遠嗎!
大閔國昭德皇帝此時就坐在裏屋靠窗的榻上,背抵着一隻巨大填青色迎風枕,穿着一件明黃-色的直綴,繫着一根綉金線的腰帶,一應飾物全無,冷肅着一張臉,盤膝團坐,面前擺了漆紅色圓木的方形小桌,擠擠滿滿一桌的物事,明黃盤龍的茶杯,手掌厚前後兩排的奏摺,手執硃筆,獨屬皇家專用泛散冷冽墨香的冕硯。
沒錯,正主子,低頭頷首,筆耕不輟,做着偷情竊香之舉,行勤政愛民之實。
而她這個不外傳的禍-國-殃-民的寵妃,就該正正經經的坐在一旁,端茶遞水,偶爾磨一下墨。
茶水有鍾公公遞,她最多也就轉手一把,磨墨也不過是興之所至,不強求。
居多的時候,是手肘靠在窗欞上,看着外面有假山圈出來的一窪碧池,幾叢鮮艷的美人蕉,顏色斑斕的錦鯉聚眾爭搶魚餌發愣。
好在不過半刻鐘的功夫,正主子放下手中的硃筆,揉了揉手腕,往後靠在迎風枕上,閉眼歇息,想來莫不是貪圖這邊的涼風,他也不會委屈着縮在這裏辦公。
婉容回頭看他,眼見着鍾公公上前,平抬手輕而易舉的把小方桌移開,他的長腿便自然而然的伸直到了她的腿邊。
很順當的挪過去跪坐,拿了榻邊兩根葫蘆形的槌棒,一手一個從腿根一直往下敲,輕重速度勻稱到細微處,做了千百遍的自然。
“又去水亭吹風了。”他忽而開口,略略沙啞。
白公公早退走沒影了,這話只可能對着她說的。
“啊,那邊涼快,也就坐了一會。”婉容手上不停,頭都不抬的開口解釋。
他的右手攬過她的肩,捏住幾縷碎發,稍一抬手,就拔了斜插的碧玉簪,烏髮順勢垂掛下來,沾了他一手。
可他偏偏撩開了,反手捏住了粉頸,指腹揉搓,漸漸滑入衣襟內,挑起了束胸的綢料,又道,“出了門總要多注意點。”
婉容忍不住扭了下腰,不耐的含糊,“知道了。”不過是嫌她穿的太露,她真露的時候又沒人看見,這也要管。
還沒等她從那隻手裏掙脫出來,反倒被一股拉力,直接灌進了某人的懷裏,被抱個滿懷。
“熱嘛。”婉容不設防被碰了瓊鼻,不爽的扭動的更厲害了些。
“現在?”身上的人從頭到尾沒什麼起伏情緒,接話也接的漫不經心,手上力度不減反增。
婉容扔了槌棒,雙手撐着,在他的胸口處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這麼點小動作他是不會建議的,她也不吝多給,只是回答的到是萬分小心。
“沒,太熱了,才穿的少的。”算是解釋,為什麼穿的少的緣故。
這真是無聊,他問的無聊,她答的也無聊,雍翠院上下幾號人,連耗子都熟了,她就是脫光了出去,也沒人敢正眼看她,恨不得挖掉眼珠子了事。偏偏有人還是各種計較。
嗤笑聲從上往下傳,“哦,熱啊,在屋裏就脫了吧。”話說完,她的兩層紗衣就落了地。
埋在他身上的她,終是抬起頭,狠挖了他一眼,就差脫口而出的不正經。
那人喜好就這麼古怪,對於她沒上沒下的討嫌是不會計較的,哪怕伸出爪子真撩他幾下,他心情好時,還能跟着你胡鬧幾回。
但是,很多她很刻意且處心積慮的討好,往往都會碰了壁,甚至於為此受罰不在話下。
婉容來到他身邊三年,至今摸不着底,那生氣與高興之間的模糊界限究竟在哪裏,簡直就如那空中的雲,完全不可捉摸。
唯一認清楚的,不過是對自己身份的定位,她就是一隻貨真價實的寵物,尊貴的主人不會帶寵物到台前,來挫傷他的權威,也沒必要給寵物以身份的尊榮。
要的不過是招手即來揮手即去的乖順,順心意就逗你幾下,不順便罰。
關在鑲金嵌玉的籠子裏,不讓她見外人,也不讓外人見到她,生老病死,全在他一念之間。
當天晚上,他歇下了沒走。這種偷香竊玉之舉,一月至少也有七八回,不過就此歇下的少,一般都是逗逗她,坐坐就走了。
再過幾天,他要帶着他明面上的寵妃出宮避暑,自然,她這種身份是沒有隨行的資格的。
於是,每到六月底,七月初,臨出發前,他就會多來幾趟,不知是因為在那邊避暑行宮嘗不到她的味了呢。還是為了純粹的安慰她,作為不能帶她去的補償。
無論前一種還是后一種,對於婉容來說,大可不必。
她不知道,他對於他其他的老婆是不是也有這麼大的興趣,反正在她身上,那種事,她是疲於奔命的,說實在點,就是應付不來。
臨走之前的五天功夫,她是日夜顛倒,腰軟腳酸幾乎下不來床。
等人走了三天,才正正經經活過命來。
“主子,園子裏的梅子樹掛果了,您要不要過去瞧瞧。”雲姑姑巧手梳了個俏麗的雲髻,挑了個碧玉的梳篦插在了髮髻上,再多的頭飾不敢往她頭上釵戴。
婉容本低着頭,把玩着一枝杏黃綠蕊的杏花發簪,金葉子座底,指甲蓋大的寶石雕出一朵杏花,然後幾十朵累加在一起,成了一把花束,好是好看到愛不釋手的地步,就是忒壓手。
這是那人走之前,留下來的一隻匣子裏的眾多首飾中的一枝,很清楚她不太愛戴這些個首飾,大熱天時節,恨不得頭髮都能絞了。這些年送過來的首飾,反倒越發往貴重奇妙上打造,就是準備着讓她看着玩的。
雲姑姑自然清楚,壓根不會提議,把這簪子點綴在發間增色。
“楊梅樹?就是前年打南邊來的楊梅樹?”婉容訝異,從銅鏡里看向垂首站立的雲姑姑。
“是,果子結的不如南邊的好,不過廚下的人說了,釀酒還是不錯的。”
婉容豁的站起,這些天她躺的都快發霉了,沒事都琢磨着往外跑,更何況是她挂念了多時的楊梅結果。
雲姑姑在婉容起身前,就衝著外面打帘子的翠葉做了個手勢,翠葉根本沒抬頭,就準確的把她的意思傳遞到了外面。
等到婉容出的門去,拐到後院百步遠的園子裏,怕是連公母蚊子都不會有一隻。
原先園子裏種的是一色的花樹,白玉蘭,桂花,石榴之類的。她來了之後,保留能結果的石榴,把單會開花的都移了出去,找來了桃樹,杏樹,梨樹,橘樹等平常的果樹秧苗,算的上新鮮的便是這從南方移過來的楊梅。
居多是春天開花,夏天掛果,秋天枝葉繁盛,冬日,門子都不出了,誰管果園是哪番面貌,反正自覺能自栽果樹,自食其果的主子很是滿意。
楊梅樹本就對地理和土質極為挑剔,宮中有善種的花匠,在這十幾棵果樹上很花費些心血,到頭來也敵不過老天爺對各地的偏愛,終是種不出像南邊一樣,紫紅淌汁的果實。
婉容到了楊梅樹下,看到的果子只有珠子大,大紅色居多,紫紅的沒有,摘了一顆往嘴巴里送,澀的她直接吐了。
她手腳太快,雲姑姑根本攔不住,只來得及送了茶水給她漱口。
“哎呀,這也太難吃了。”婉容張着嘴吐氣,小臉抽抽的,眉毛都快酸飛了。
雲姑姑嘆氣,捧了個水晶碗過來,裏面盛了腌好的果脯,讓她取了一顆過味。
“是不能吃,只能釀酒,多放點糖,應該不比杏子釀的果子露差。”
婉容含着蜜餞,不做聲,頭卻抬得高高的,怔怔的看着頂上傘開的樹杈出神。
“哥哥,給我給我,我要籃子……”
“你抱我上去,我能摘,讓我摘嘛,讓我摘嘛。”
“不成,上面有蟲,小心咬了你的手,回去又跟娘哭去。”
“不會,絕不會了。”
“……”
“啊……,救命啊,好大一隻蛛子!哇……”
“跟你說了,偏要,誒,這會又慘了……”
少年百般勸哄,大圓糰子捏的妹妹不知是嚇的還是熱的,哭的一腦門的汗,根本不搭理人,紫色的果汁,染了衣裳,糊開了,一身的臟污,臉上和手上更是開了磨坊似的五彩斑斕。
遠遠的有人過來,大着聲斥責,“怎麼回事,……你又把小蓉兒怎麼了……你到是有點做哥哥的樣……”
漸行漸遠,就像那化出污痕的顏色,糊成了一團,分不清白了。
“……主子,這邊悶,咱們過道廊下坐去,可好。”
“好。”婉容傻傻的應着,抬手一摸,果然一手心的汗,就不該把這勞什子樹種從南邊遷過來,沒得好果子吃不說,還亂了她的心情,委實該砍了去燒柴。
心裏這般想着,嘴上卻說,“熱的很,還是去水榭吧,想吃牛乳的冰沙。”
“是。”雲姑姑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