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人兒

第1章 美人兒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來咯紡棉花,舅舅來咯摘枇杷,舅媽戴了,巧幾,巧幾走人家……”

不知為什麼,這幾天老是想起六歲以前的事,南塘老街的那座石拱橋,有個紅衣服的娃娃,胖胖的手兒抱着一支紅艷艷的糖葫蘆,高聲歡叫着什麼。

聽不清,看也看的模糊,那身紅衣服更是從無袖的大紅蓬蓬裙到了團而身的紅綢棉襖,公主式的長直發,一忽兒又變成了可愛的雙丫髻。

來回幻滅,眨眼間恍惚了時光。

白馬過隙,卻是一躍千年!

不管是前世今生的蹉跎,定格住的六歲,帶着她獨有的歡笑韻味,遺失在記憶深處,不可尋覓。

沒了那六年,她就是從揚州來的美人,昭德三年,以張家六小姐的身份,選秀進宮。

一入宮門深似海,美人美矣,也不過成了那深宮內院,且可踩踏的白玉面地磚一塊。

揚州來的張美人,前左丞相張相爺家三房的六小姐,苾秀宮明妃的隔房堂妹。

初進京便被仆一照面的張老大人給送進了了後院偏房,一點聲息都不敢往外露,轉天就去了宮中想要取消她參選的名額,可惜名額早已上報到了白公公的手上,除死傷不能撤免,否則便有欺君之嫌。

大勢已去,坊間有傳,張老大人站於宮門前一聲長嘆,萬分艱難的憋出一句,“張家難矣。”

初選首日,張氏女廬山真面目一現,當事者咋舌連連,管事的公公嬤嬤不敢自專,儘是去尋了代管後宮諸事的淑妃娘娘。

張氏女稍後便被請入了萬華宮,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出來之後,張氏女已然獲封美人,搬去了偏靜的雍翠院,再不現於人前。

早前宮內的消息已然傳至宮外,哪怕張府那點動靜,也不是全瞞的住,京城能人雖不得見真人,也被種種流出的跡象,攪合的心癢難耐。

甚至於京城最富盛名的雲來閣,開館數十載,場場爆滿的說書先生珠串子李已準備了十數個話本來說上一說。

沒成想,一場旖旎風光的艷麗盛事,會以這等平淡的結局收場。

戲都開鑼了,看客都進場了,茶盅,小食齊齊上桌了,熱騰騰的場面營造的堂下都滿了,嘩啦一聲,摧古拉朽,戲檯子倒了,嘖嘖。

私下裏,大傢伙不免對性子古怪,沒一點人文情懷的昭德帝頗多怨念。

不過,京中消息聞達皆不怕事大之人暗搓搓的那些個小期待,哪裏不是觀望等待,希翼着有什麼小道往外傳。

這樣的美人,就像一處欲爆發的火山,誰都不相信,她燒不着自己,還燒不了別人。

紅顏薄命,紅顏禍水,紅顏容易生事端,古往今來,多的是現成的例子,可供舉證。

一月,兩月,一年,兩年……到如今三年後,山火都熄了,連個火花都不爆,看客們皆心涼如水啊。

成了死火山的張氏女,躺在獨屬雍翠閣的鏡湖之上的涼亭里,八面只用了薄紗淺淺擋了一層,翹起趴了瑞獸的飛檐,叮叮咚咚掛着成串的銅鈴。

風吹鈴響,紗幔飛舞,朦朦朧朧映出竹席鋪地的裏面,湖藍襯着雪色肌膚的一彎妙曼身姿就這麼悄然出現,一席輕紗隨意扔在一邊,一長段的雪白背脊,精緻的蝴蝶骨凹出一塊旖旎谷地,連接粉頸婀娜,烏壓壓罩頂的黑髮,鬆鬆垮垮挽了個髮髻,橫插一根碧玉簪了事。

如此,掉落而下的碎發不免過於多了些,或鋪於頸項,或蓋在額面上,不設防長長的一束,直接繞在一點不遮攔的雪臂之上,蜿蜿蜒蜒,黑白相映,為之心瑟的絕美。

只是,美人不見顏面究竟幾何,奪人心魄的反倒是那調皮高蹺的小腿,圓潤纖細,而綳直的極致惑人的雙足,連帶如珠米粒煥發光澤餘韻的美感的腳指肚。

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精緻,而擁有這一切的人,不藏不掩便暴露在前,一點羞澀全無。

“主子,起風了,該回了。”亭外的姑姑,極謹慎的勸誡,深怕一不小心就把裏面的人說壞了似的。

話說完,半盞茶的功夫,就聽見風吹鈴響,再無其他。

那姑姑顯然也習慣了,連個細微表情都不變,到是離她五步遠,已經站在水面廊橋上青紅衣衫的侍女抬頭往她這邊張望了一眼,不過就這麼一眼,便重新垂下了眼睫。

又是半刻鐘過去,春末夏初的午後,日頭西斜,把亭子的影子,長長的打在了水面之上,亭子裏半邊已被陽光佔據,亮堂堂的晃眼。

裏面的人翻個身,正面仰躺,堪堪躲過了刺眼光線,這時去瞧,才見她手裏正拿着幾根緋色的絲滌,長指做綳,來回穿插打結,細細一看,她的身周,掉落的幾顆彩色琉璃珠子,皆有拇指大小,滾圓。還有剩餘的長繩,半拆或是整齊的結子,顏色各異,形狀也各異,不過佔多數的到是那些半成品,糊七八翹的實在不美。

“不會吧,這麼簡單的也搞不來,”美人凝眉,脾氣上臉,濃濃的沮喪。

又過幾息功夫,手上的那幾根終於以打死結的方式,落下帷幕,美人氣憤難忍,一揮手臂就扔了出去,恰好打在了亭柱子上,回彈又掉落,四仰八叉的橫屍在眼前。

美人瞪大美目,差點氣絕。蹲坐起,雙手把亭面上的雜物聚攏在手上,一下一下的往外扔,有結子斜斜的掛在拱起水亭的台階上,要掉不掉,珠子叮鈴啪啦跳出弧度,然後撲通全跌落進了湖裏,終此安靜了。

亭子裏的動靜,外面的人聽的一清二楚,遠近二十多號人,反倒連聲息都沒了。

須臾,鈴響,簾幔翩飛,有人從亭內出來,當是時,西落斜陽,霞色滿天,全在那人身後,可就是萬千燦燦之美,也敵不過眼前的芳華奪目。

不過是簡單的湖藍衣衫紗裙,滿頭烏髮更是潦草的垂在頸后,幾縷長短被小風兒一吹,胡亂的鬧騰。雖微有凌亂,然此時此刻,誰會在意此處瑕礙。

就憑那美人兒猶不收斂的嬌憨,周身上下,尤其是精緻絕美的五官,每一筆每一劃似乎都經過了千番琢磨萬般推敲,無一處不細緻入微。見者無不屏息斂身,就怕失了常態,而沒了規矩。

一眼間,雌雄物種不分,便只能在她不經意營造的真實虛妄中顛然倒去。

一時迷怔住,或是終身走不出障礙。

有些美人是來覆國的,有些美人是來傾世的,張氏婉容在前,誰敢不信,神之造物卻有覆國傾世之美。

先頭出聲的姑姑,顯然早有準備,立刻上前,用一件軟輕紗攏在了她的身上,掩飾住了過多的露白,至於凌亂的髮髻,用她的巧手輕輕一挑,如一陣淼淼青煙,馴服在了身後,雙手做束,也不見她幾下動作,一個簡單的髮髻就被碧玉簪重新別住。

眨眼間,美人清爽,神氣飛揚開來,頹喪柔美再也不見。

婉容很習慣了,就停頓了幾息,任雲姑姑擺佈好,便重新開步,沿着蜿蜒長廊慢慢行走。

四個公公十幾個侍女,有風吹起,衣衫妙曼,前後擁簇間,施施然,如仙子墜凡塵,遠近可觀也。

此處為雍翠閣內院,鏡湖溜圓,兩堤長條柳樹,枝條倒影,徐徐晃悠。長廊送出一隻八角水亭,跳於水面之上,便是剛纔此地主人的棲息之所。

再往上走,便是一叢假山碎石,一叢的紛繁花樹,而高起的房檐一角,巍巍然,矗立與艷陽之下。

雍翠院很大,做一宮之妃的居所,也是綽綽有餘。

雍翠院偏靜,不在後宮主道之間,包攬在內的鏡湖在宮內主河道的尾端。

雍翠院的主院離乾清宮一頭一尾,離如今聖上常住的養心殿也差着距離。

而張婉容只是個美人,住不了主院,擇東垂的碧桐閣為居所。

若雍翠院形狀如斜挑的美眸一隻,鏡湖便是那眼珠,碧桐閣就在最東段的眼角處,恰恰挨着了養心殿的西端。

朝代更迭,從有這座皇城開始,莫名在一閣一殿間從來都有木,幾百年下來,除了木,少有人蹤。

前情原因不明,從大閔建國以來,雍翠院連帶碧桐閣都是空置,直到張婉容住了進來。

關於皇城的行宮佈置,絕不是能宣之於口的絕密,除非身在其中極個別的老人能窺出一線,知其關鍵者甚少。

於是乎,張婉容初一進宮,便坐實了眾人皆知的冷落嬪妃,並不受皇帝看中。

明面上,她還是有那記錄在案一月一次的雨露恩澤,較之受寵的華貴人,代管後宮諸事的淑妃,得了皇長女的明妃,便是那雲泥,沒法子攀比。

最顯在的例子便是,無論宮裏佳節年後大宴小宴,乃至於所有在譜的嬪妃都會出席的皇帝生辰,都跟她沒一毛錢的關係。也就是說,除了皇帝每逢月中雷打不動去看她一次,被記錄在案之外,宮裏宮外她是消聲覓跡的了。

這可真不是傾國美人該有的待遇,只怪她生不逢時碰上冰火難融的昭德帝。想當初,聖上登大寶前,差點就要隨着道濟和尚去了寶善寺出家,可不是空穴來風。

當然,要是誰敢當著張美人的面,直說她可惜的緣故,估計她能啐對方一臉。

拖拖拉拉的回到碧桐閣,過道垂花門,身邊就只剩下六個宮女。

上了廡廊走至盡處,眼見着花牆圈出的拱門,兩個手執拂塵的公公,低眉順眼,明明聽到這邊的動靜,也是一動不動。

身邊的宮女離拱門五十步遠,就此停住,僅剩了個雲姑姑,繼續跟隨。

婉容看了前面多出的兩根木樁,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色,月半未到,黃昏未至,那就不是來這邊的正經日子。

由不得心內嘆息不止,何必呢,真的是,為了博一個不好色的名聲,處心積慮的走偏門小道,再差一點就跟偷情沒甚差別了。

不過心裏怎麼想,臉上是一點不敢顯露出來,有着雲姑姑把她輕扶上台階,她獨自一個人,挑簾進了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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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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