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石龍4

第18章 石龍4

追到濃密的樹林裏時,明媚的午間陽光就漸漸消失了,頭頂只有層層疊疊猶如瓦片一般的樹葉。四周一片靜謐,連鳥鳴或者風聲都聽不到,竹貞感覺自己走入了一個巨大的密閉的空間,猶如一個蒸籠,徐徐散發著潮濕的熱氣。

沒走多久,他發現自己被人跟蹤了。

刺客的直覺使他格外留意風吹草動,他感到一股陌生的氣息忽隱忽現,總和自己保持着相同的步調。他厭煩地蹙起眉頭,足尖一點便躍上樹梢。本來想在高處觀察周圍動靜,但這林子確實不同尋常,上面密不透風的枝葉彷彿銅牆鐵壁一般堅硬,連刀劍都穿不透。

他隱隱感覺到不對勁,這地方也算是最近常來的,為了任務,幾乎天天在鶴山裡轉悠。這林子在鶴山南麓,離寶昌壩很遠,但也不是從來沒有接觸。他可從來不記得鶴山裏有這樣詭異的樹木,村民們口耳相傳的“無回谷”,比起這個都太小兒科了。

所以,這裏究竟是哪裏?

他真的還在鶴山裏頭么?

空氣里飄來一股奇異的氣味,又甜又腥,像漚爛的水果散發出來的腐味。竹貞渾身不自在起來,這時有一張醜陋的怪臉在樹榦後面倏地一晃,立刻消失在陰影中了。

他記得這張臉,就是那個長滿牙齒的怪物。

竹貞雙目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亮光,又邪又戾,已染上殺意。他承認,這回他是真的生氣了,他竹貞不是聖人,當然也絕非好人,他的憐憫或者是內疚少得可憐,存量甚至還比不過阮平家裏的銅板。何況他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他只要錢,肆意放縱的生活,還有利刃捅進肉身時的鈍感,以及隨後鮮血噴發而出的快意。

不應該有任何人阻礙他,鬼怪或是妖物都不行。

他追了上去,眼前的視野越來越暗,腳下的道路彷彿漸漸變成泥沼,出現了軟和黏膩的觸感。他一低頭,發現腳下踩的彷彿是什麼生物的肌膚,被潑上了滾燙的毒液,不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密密麻麻的腫囊,然後接二連三的爆裂。

腥臭的膿水濺得四處都是,熏得人想吐。樹林也不見了,四周都變成了同樣的景象。腳下還在不斷地鼓出氣泡來,後頭出現了一個龐大的黑影,看不清面容,只知道是頭怪物,正緩緩向他逼近。

他嘗試着跑了幾步,怪物果然向他追來。這場景和噩夢之中幾乎一模一樣,只是他跑得並不快,心裏頭也冷靜得可怕。他在尋找幻境的突破點,沒跑多遠,果然看見了和夢中相同的屋子,他推了推門,還是打不開。

夢裏的慌張和恐懼早就不存在了,他暗笑一聲,回過頭去。怪物已經追至了跟前,龐大的身軀整個遮擋在他頭上,噁心的黏液滴在他腳邊,有些甚至淌進衣服里,落在皮膚上。

辣的,像毒液一般,有股燒灼的觸感。

怪物停下了,沒有進一步襲擊。他可能有些困惑,因為竹貞不戰也不逃,就這麼冷若冰霜地與自己對視。這個人類的眼睛如此陰冷,堪比一潭漆黑的死水,任何人被這樣的視線盯住,都會在龐大的壓迫感中退縮。

這幾乎是一場耐力的比拼,怪物開始咆哮,抓撓地面,身上的肉瘤幾乎貼在竹貞臉上。竹貞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直到黑黢黢的爪子朝他伸來,離他的眼珠還不到一寸。

竹貞突然動手了,閃避,攻擊,一氣呵成。無數道的黑影好似根本沒有經過他的手,彷彿疾飛的利箭一樣直接從他袖口裏彈出。這麼近的距離根本無法閃躲,接着,只聽“咔噠”一聲,他手上握着一個圓球似的物體,直接朝着怪物的嘴拋了過去。

那是萬仞斬,是竹貞自製的暗器。爆炸之後,裏頭上萬根毒針會像牛毛細雨般捲起一股風浪,所有踏足其內的生物都將被刺成篩子。如果近距離接觸活人,這枚暗器足以將對方的皮肉絞碎,只余骨骼。這是竹貞很少用的殺招,半年才能做出一枚,他身上也最多帶兩枚。

現在直接送給了這怪物。

怪物顯然愚笨,甚至並沒有意識到有東西落進了口中。一瞬間光芒暴漲,猶如狂風驟雨,呼嘯的鋼針遮蔽了視野,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凌厲的血光。皮肉撕裂的鈍響不絕於耳,竹貞看到眼前的怪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坍縮下去,就像一堵沙石構成的牆壁,緩緩倒塌。

四周亮了起來,清鮮的空氣湧入身畔,竹貞下意識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看到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晃得人眼痛。遠處有溪水潺潺流動,他還看見松鼠在樹梢跳躍。回來了,他想。

面前坐着一個小孩,就是夢裏見過的那個,矮個子,小眼睛,長了一張大得過了份的嘴,此刻癟得像被人擰了一把,眼眶也紅通通的。竹貞本來起了殺意,可見到這副場面,不知為何心中的怒氣又漸漸消隱了。

“你是誰?”他略顯煩躁地問。

這話不知道觸動了什麼,讓面前這孩子從低着頭一聲不響瞬間變成了嚎啕大哭,直接把竹貞給哭懵了。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宛若疾風暴雨,眼淚鼻涕嘩啦啦往下掉。沒過多久竹貞更煩了,轉身要走,那孩子突然止了哭聲,扯住他衣袖,嗚嗚咽咽道:“你賠我!”

竹貞也是難得的好耐性,問了一句:“賠你?”

“你燒了我家,我沒地方住了,我爹爹阿娘也找不着了,”孩子氣勢洶洶地嚷道,只不過聲音裏帶着哭腔,愈發像一隻小狗在哼唧,“你害的!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竹貞聽明白了,這還真是那隻石龍子。原來這就找自己報仇來了?還真是個小妖精,鬼壓床,製造幻境,倒是挺像那麼回事的。不過也太弱了,被自己輕鬆破解以後,就只懂得用啼哭來宣洩怨氣。

“到底是個小鬼,一無是處。”竹貞冷言道。

孩子被他激怒了,尖聲尖氣地嚎叫一聲,驚人的大嘴把他的臉扭得無比猙獰,然後又朝着竹貞撲了過來。現在竹貞完全不怕他,一手掐住他喉嚨,瀟洒地一個旋身,孩子纖小的身軀直接被他拋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孩子痛得爬不起來,死死瞪着他,眼裏全是不服輸的恨意。竹貞心底莫名有些發軟,這是一種對他而言相當陌生的情緒。這才哪兒到哪兒?他反問自己。小的時候,他不過是練功時輸了別人一頭,就被父親勒令在暗室跪了兩天兩夜。寒冬臘月,出來的時候他長了一身的凍瘡,餓得路都走不穩,卻又被逼着投入新的折磨之中。

那可是他親生父親。

所以他才要離開那個家。

孩子爬起來了,卻不敢再靠近他,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竹貞蹙起眉頭,冷笑一聲:“有本事就殺了我,沒本事就滾。哭什麼哭。”

說罷,他走過去。孩子嚇得直往後退,不過竹貞早早就停下了,冷漠地掃了孩子一眼。

“沒出息。”

孩子突然止住了哭聲,把一手的鼻涕抹在草地上,又把衣擺扯過來擦了擦眼淚。接着,他那張哭得滿是淚痕的臉上,漸漸顯出了一種倔強不服輸的表情。竹貞見狀,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些欣慰,再看着孩子狼狽的面孔,忍不住“嗤”地一笑。

孩子大嚷道:“我要殺了你!我以後一定要殺了你--”

竹貞擺擺手,轉身走了。等走出去不到十丈,他回了一次頭。孩子已經不見了,一條花花綠綠的石龍子匍匐在樹榦上,一溜煙竄上樹梢,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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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貞回去的時候,阮平已經在家,一群動物依舊好好地待在院子裏,一看見他就咆哮不止。裏頭唯獨少了一條石龍子。沒等阮平發問,竹貞已經搶先說道:“那東西已經回去了。”

阮平沒有多問,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只是點頭表示知道了。

“我也差不多該走了。”晚飯之前,竹貞說。

這回阮平抬頭望了他一眼,表情有些異樣。竹貞還是頭一回見他露出這樣的神色,禁不住笑起來,道:“捨不得我?”

阮平不能說話,竹貞就起了調侃他的念頭,這可是之前他對任何人都從未有過的。話音剛落,阮平就對他打了幾個手勢,意思是你的傷還沒好。

竹貞無所謂地擺擺手:“這點小傷,不礙事的。”

後來他們又隨便談了幾句,都是竹貞再說,阮平以手勢和表情簡單回應。說來也怪,竹貞這麼謹慎的一個人,今天莫名其妙的放鬆了戒備。或許是考慮到阮平是個啞巴,什麼秘密都無法說出去,就算說了,別人也不見得會信。又或許是受到石龍子的影響,竹貞掩藏了十幾年的情緒,頭一回有了傾訴的*。

這天的晚飯難得一見的豐盛,阮平啟封了自釀的米酒,竹貞就一杯一杯往肚子裏灌。餐桌上沒有菜粥,而是煮得鬆軟的小米飯,還有一盤河魚和兩道小菜。這把院子裏的動物饞壞了,圍着飯桌嗷嗷地叫。可惜他們的主人只顧着招待面前的賓客,它們叫了一陣得不到回應,只能失魂落魄地走了。

魚肉很鮮,乳白的湯汁里還飄着豆腐和幾粒綠油油的蔥花。竹貞吃了幾口就停不下來,一塊一塊地往碗裏放。吃飯過程中他瞟了阮平幾眼,發現這人的動作出乎預料的優雅,魚刺用筷子剃完了整齊的放在一邊,喝湯的時候沒有一點聲音,像個有教養的富家公子一般。

竹貞不由得問道:“你家裏讓你讀書……是想考功名的吧?”

阮平抬頭望着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才……”話到中途,他猶豫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碰觸對方的經歷。顯然阮平不會過得很幸福,啞疾足夠毀掉他的一生,讓所有的理想徹底化作泡影。

阮平平靜地望着他,見他沉默不語,只顧着飲酒,就笑着把一塊剃光了魚刺的魚肉放進了他的碗裏。竹貞一愣,隨即露出一種孩子氣似的彆扭,嘀咕道:“你還真把我當成你那些貓狗了。”

阮平笑得更深,竹貞從他眼裏看出了一種年長者的從容。“你到底幾歲?”他忍不住問道。阮平比了個口型,說三十一。

比自己大了七歲。竹貞想。可這人平日裏表現得像個六十歲的老頭,成天這麼平靜淡定,波瀾不驚。他又想起自己,活了這麼些年,好不容易逃離了那個地方,卻還是做着殺人奪命的營生。他永遠不會變成阮平這樣的人,悠閑、輕鬆、風輕雲淡,這樣的生活離他太遠,他覺得最適合自己的結局就是有一天不明不白死在別人手下,比如在某個醉生夢死的煙花之地,被刺客扮作的名伶用一杯毒酒害死。

他大哥就是這麼死的,什麼活都接,最後惹上了太多仇家,死的時候都不知道是誰殺了自己。至於竹貞的父親,在他母親病死後就不再做這行,死於不知從哪裏染上的花柳病。當時竹貞十七歲,脫離了家族抹消了真名,開始以“竹貞”這個名字接活。

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有些醉了,因為他無法解釋胸中顛簸翻湧的情感來源於何處。他把面前的魚肉翻來覆去地撥弄,筷尖戳得魚肉支離破碎,像一團爛泥。阮平意識到他不對勁,躍過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眼睛,視線不那麼陰冷,甚至有些迷惘。

他對阮平說:“我還不如這條魚。”

阮平不解地望着他。

“從生下來身上就勒着漁網,喘不過氣來。後來又被抖落在案板上,用刀這麼一劃,就開膛破肚。但我還活着,就像魚一樣,剃了魚鱗,去了內臟,還是能動彈這麼一兩下。但終究和死也沒什麼區別了。”

他掃了阮平一眼,發現對方似聽非聽,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這幅模樣竟然把他自己逗得笑起來,苦澀的笑聲中還帶了點嘲弄:“你聽不懂吧?聽不懂才好。實話告訴你,我呢,就是個人渣敗類,殺過孩子,殺過女人,什麼臟活黑活,給錢我就干。”

說罷,他給自己滿了一杯,用力潑進喉嚨里去。米酒是甜的,他卻喝出了一股苦味,又苦又辣,像煮沸的黃連湯。

“我該走了,不然,我連你都會殺,”他的聲音如此冷靜,慢條斯理地用手抹去了下顎上的酒液,“我控制不住的,何況你知道我的行蹤,於理,你是應該死的。”

周圍的動物突然狂叫起來,或許它們覺察了竹貞身上潛藏的殺氣。但阮平還是沒有多少反應,只是停止倒酒,頗有深意地望了竹貞一眼。

竹貞又道:“於情……我還是決定留你一命。”

阮平靜靜地與他對視,嘴角勾了個微不可見的弧度。他一揚手,動物們又安靜了。竹貞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卻還是沒從他身上看出任何異狀。

這傻子果然聽不懂。他想。

這回竹貞索性徹底放開了,一面不停地往喉嚨里灌酒,一面把他過去的經歷嘮嘮叨叨講了出去。他講得很亂,東一句西一句,但阮平聽得很認真。後來竹貞徹底醉了,稀里糊塗地睡過去,再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上午,阮平不在家,估計早就下地幹活了。

竹貞再次帶上了面具,收拾好東西,想了想,把身上所有的銀兩都留了下來。他知道阮平缺錢,這幾天照顧自己也着實辛苦,能償還一點是一點吧。

走的時候他沒有根阮平說。院子裏的動物依舊沖他大吼大叫,他沖田地的方向望了一眼。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滿眼蔥翠,四周安詳得像一輪夢境。有那麼一瞬間他想留在這裏,但那絕對是一種錯覺,他甚至悔恨這種錯覺的出現。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沒有停留,快步消失在樹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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