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石龍3

第17章 石龍3

“你——”竹貞指着那東西,刺客的本能讓他不會露怯,但震驚已經寫在了臉上。

男人見狀,用手一托,怪物的前肢就攀上了他的胳膊,粗長的尾巴晃晃悠悠地垂在後面。竹貞這才看清,怪物約莫四尺,長了個扁圓腦袋,金色豎瞳,舌頭滑膩而且長。它的指尖長着勾爪,此刻牢牢地抓在男人的衣服上,身上佈滿了五彩斑斕的圓形斑紋,尾巴帶刺,看起來極為詭異。

不過這樣一看,倒比山洞裏平易近人多了。那天竹貞受傷,心思紛亂,身上還中了毒,看到的也是幻覺與現實並存,所以還以為見到了怪物。這回他想起來,以前家裏制毒的暗房就有類似的東西,不過沒那麼大,手掌來長,去除內臟以後風乾,可以用來配藥。

記得是叫石龍子。

他對男人道:“這也是你養的?”

男人點點頭,蹲下身,石龍子就順着他的手爬到了地上。這麼一看,這東西也不算太醜陋,一雙眼睛油亮亮的,膽怯又伶俐地望着四周。周圍的動物似乎也不敢惹它,自動讓開一條道,那隻三條腿的狗起先還不太樂意的叫了幾聲,等石龍子一靠近,就夾着尾巴,急匆匆地落荒而逃了。

石龍子一直攀到院裏一棵矮樹上,找了個枝椏卧好,不動了。

竹貞背着手去陪男人做午飯,看他持着斧刃都豁口的斧子,在院子裏嫻熟地劈柴。陽光明媚,那人古銅色的肌膚浸出一層薄汗,熠熠發亮,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有那麼一瞬間竹貞覺得這人沒這麼簡單,一個獨居在林子裏的啞巴,養着一群動物,

“你習過武?”

男人搖了搖頭。

竹貞露出懷疑的視線。

他後來還是沒多問,應當是他多年刀頭舔血的直覺,他嗅不到男人身上有任何世故的江湖氣。男人劈完柴就開始生火做飯,熬了一鍋菜粥。竹貞一貫十指不沾陽春水,就站在旁邊看着,男人也沒管他,只是有些貓貓狗狗總喜歡對着他露出一副厭惡的視線,好似他是個侵略者。

午飯格外簡陋,就是一碗粥,連鹹菜都沒有。男人把飯桌支到院子裏,動物們就在周圍圍了一圈,等着撿遺漏的殘羹剩飯。氣氛意外的和諧,竹貞雖然嫌棄餐點寡然無味,倒也沒說出來。他很少這麼安靜地吃飯,主要是面前的人太沉默,和一塊石頭沒什麼分別。

“你叫什麼?”

飯後,他幫着那人收拾碗筷,順口問道。

男人放下手裏的東西,在院子裏隨手撿了一個柴禾,示意竹貞跟上。竹貞看他在沙地上寫了“阮平”兩個字,字不難看,還有股老練剛勁的氣勢。

“你讀過書?”竹貞挑眉道。

阮平點頭,又寫了“啞疾”兩個字。

“你父母呢?”

阮平搖搖頭。

這種對話太困難了,只能靠猜的。竹貞大體想明白了,這人是後來才啞的,父母雙亡。看他又像個有骨氣的,好歹讀過書,不會像尋常的啞巴一樣落到上街乞討的地步。到這裏過這種遁世一般的生活,雖然貧困,不過也很自在。

竹貞有些欣賞這樣的人。

就在他們“對話”的時候,那條石龍子從樹上緩緩地爬了下來,左右四顧一番,然後一溜煙竄到了阮平的肩上。阮平在它背上摸了兩把,它就用腦袋拱一拱對方的脖頸,彷彿小貓遇見主人一般。竹貞盡量不去想像那是一種什麼觸感,估計跟蛇一般,又涼又滑。

“它是你養的?”

阮平搖頭,寫了“山火”二字。

竹貞想了幾種可能,只好依次問出。他當然知道前些日子那場大火,那就是他親手放的。不過他沒有提這個,只是問是不是和那件事有關。阮平點頭,用手逗了逗石龍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小屋。

“它老家被燒了,才跑出來的?”

阮平繼續點頭。

兩人居然就這樣“聊”了一下午,阮平有農活要干,回答得特別慢,但竹貞就坐在一旁等。與世隔絕的生活格外培養人的耐心,竹貞從未想過自己會過這種悠閑得甚至無聊的日子。他有一個絕佳的聽眾,所以本來話很少的他,莫名其妙地嘮叨起來。

“你是說,你撿了那隻貓,是因為它差點被附近的漁民打死?”

說完竹貞就掩住了鼻子,差點打了個噴嚏。阮平在用雄黃熬蒲草,這樣扎出來的草席坐墊一類傢具才能防蟲防濕,是山中必備的工作。

後來阮平又挑着扁擔去山下挑水,特別粘人的石龍子還趴在他肩上,竹貞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沒走多遠他又閑不住了,張口問道:“你這麼養着他們,他們又不能給你報酬,有什麼意義?”

他的腦子裏裝了太多價值利益,自然不會理解阮平的行為。這世間錢就可以衡量一切,連命都能買,他難以想像有人會做這種在他看來完全是賠本的交易。

阮平聽后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視線有些微妙,接着他打幾個手勢,大概意思是他不在乎。

竹貞無奈地擺了擺手:“算了,反正你就是個鄉野村夫。”

阮平的意思是,他看石龍子可憐才收留它。這隻動物多少也是活了百年的精怪了,一般的可長不到這種大小。那場大火毀了它的家,也讓它被迫離開了同族。它受了驚嚇,變得膽小多疑,之前還意外傷了人。現在阮平似乎在幫這傢伙找回同類。

當然,以上都是竹貞自己根據阮平的手勢和表情瞎猜的。

那天夜裏,在瀰漫著雄黃氣味的床榻上,竹貞做了個詭異的噩夢。之前的情節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站在一處漆黑的密林,有人在跟蹤他,他急於把對方甩脫,只能想盡一切辦法逃。一直有詭異的腳步聲跟着他,噠噠噠噠,像木鞋踩在石子路面的聲音。他一直跑回自己住處,慌張地開門,卻感覺門被封死了,無論使多大的力氣都推不動。

噠噠噠噠,這樣的腳步聲令他心煩意亂。現實里他從來不會害怕,可夢裏他怕得全身發冷,感覺那聲音就是鬼差在索命。他堵住耳朵,但聲音彷彿已經浸透了血液,直接敲響他的骨骼。

等他終於砸開屋門,卻有一隻手拽住了他的衣角。那是一個醜陋的小孩,塌鼻樑,小眼睛,穿着一件花花綠綠的長袍,都拖到了地上。這是一個男孩,卻塗著漆黑的口脂,整個嘴唇像中毒了一般,黑得像剛飲過墨汁。

他沒有武器,但他仍然想把小孩趕走。孩子黑洞洞的眼睛牢牢地注視着他,那種空洞的眼神讓他想起一隻張大嘴的蚌殼,裏頭全是漆黑黏膩的軟肉。正當這時,孩子突然吐露了兩個字,斷斷續續,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你……賠……”

他張開了嘴,他的嘴如此之大,竟然佔到整張臉的三分之二。裏頭全是密密麻麻的牙齒,像崩開的絲瓜瓤。每說一個字,他碩大的嘴唇就開合一次,薑黃的涎水順着數不清的牙縫流出來,一直淌到地上,匯成了一個淺淺的水窪。

竹貞感覺自己胃中一陣翻湧,身子更是幾乎站不住。這時他驚醒了,屋裏漆黑一片,靜悄悄的環境裏只能聽到另一人綿長的呼吸聲。阮平把床榻讓給了他,自己在旁邊打地鋪。竹貞一身的冷汗,想動一下,卻發現自己四肢僵硬,連嘴都張不開。

他被鬼壓床了。

這一夜完全沒有睡好,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或許是毒素還沒有徹底根除?他想不出別的理由。

他一貫高傲,從來不肯示弱,所以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阮平。結果第二天晚上他又做了同樣的夢,還是匆匆逃跑的自己,密密麻麻長滿牙齒的孩童。一身冷汗地驚醒后,他再次被鬼壓床了,呼吸困難,只剩下眼珠子還能動一動。

這時一個黑影出現在窗檯,被他看見了。是那條石龍子,靜悄悄地匍匐在月光下,光滑的身軀反射出陶器一般的色彩。竹貞突然產生了一種古怪的聯想,他記得之前見過石龍子張開嘴的模樣,那裏面全是細小的牙。他當時還在想,要是被咬一口,身上肯定全是針尖大小的洞,又癢又疼。

是它么,它想做什麼?

怪罪自己?

呵,拿錢辦事,後頭還被人暗算,他這買賣本來就賠得徹底,這小子還有什麼可抱怨的,自己都快和他一樣倒霉了。

但竹貞莫名就覺得不舒服,心裏堵得慌,彷彿有一大塊冷冰冰的鉛塊塞在喉嚨眼,不斷瀰漫出令人作嘔的金屬腥氣。

莫非他也被阮平傳染,過了幾天悠閑生活,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內疚?不,這可能是內疚,他殺過這麼多人,怎麼可能去同情一隻動物?

這地方太危險了,才幾天,他覺得自己都要被那鄉巴佬給同化了。

心中正五味雜陳之際,他突然發現自己能動了,連忙起來走到水缸前,低下頭用手舀起水,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這回他冷靜了不少,突然聽到身後有些動靜,一回頭,發現阮平揭開了身上那破了洞的薄毯,直起身子,向他投來疑惑的視線。

“沒事,睡不着而已。”竹貞解釋說。

阮平一笑,然後點起一盞燈,翻身又睡了。竹貞發了一會兒愣,突然想起以前有個說法:小孩做惡夢的時候,只要點起一盞月燈,孩子就能安心入眠。月燈就是一種石刻的小燈,小巧可愛,光色瑩白如初月,據說有驅散夢魘的作用。不過一般的人家裏不會有這麼特殊的燈台,就用普通的燈燭代替。

這麼一想,竹貞就有些惱火,忿忿不平地踢了阮平一腳道:“你家不是窮么,這點燈油就不心疼了?”

阮平睜開一隻眼睛瞟了瞟他,嘴角提起一個微小的弧度,接着又翻成頭朝下,徹底無視了竹貞。竹貞氣呼呼地重新躺回床上,本來想滅了燈,但又覺得“你浪費燈油干我屁事”,索性用被子蒙住頭,閉眼睡了。

一夜無夢。

第二天又是被動物叫聲吵醒,他看見阮平依次在陶碗裏盛了食物,動物們圍在一起鬧哄哄地享用起來。那隻石龍子不在,竹貞出去轉了一圈都沒找到,後來發現它藏在圍牆後邊的泥洞裏。竹貞覺得自己真是見了鬼了,居然覺得這東西的情緒有些悶悶不樂。

他伸出手,那東西立刻往後退了好幾步,幾乎整個埋進泥洞裏。竹貞嘖了一聲,剛巧看見一隻麻雀飛過,他彎腰撿了塊石子,右手一揚,快准狠地打爆了麻雀的腦袋。屍體撿回來以後,他高傲地看了那泥洞一眼,像棄擲垃圾似的扔了過去。

阮平在田裏干農活,竹貞就回院裏曬太陽。動物們還是討厭他,不過沒有前幾天叫得凶,只是路過他的時候總要掃過來一個冷眼。他無所謂,自顧自在院子裏練武。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內力也恢復了五六成,他從鏢囊取出一把飛鏢,暗自運力之後狠狠擲出。飛鏢在空中劃出數道銀弧,準確地命中了遠處樹梢的五片葉子,不多不少,精準得令人嘆服。

他勾了勾唇,冷傲的面容里露出罕見的愉悅神色。接着他按部就班地練習,嘗試根據目前的體力改變速度和方向,確保鏢法一如既往的準確狠戾。後來他不再浪費飛鏢,而是用地上隨處可見的碎石代替。兩個時辰之後,日頭已經升得老高,他已渾身冒汗,暗想這毒素果然厲害,體虛成這樣,現在還沒緩過來。

這時旁邊響起了掌聲,竹貞循着聲音的方向望過去,正好和阮平的視線對上。那人把鋤頭放在一邊,似乎看了有些時間了。竹貞冷哼一聲,把手中石子隨意一拋,直言道:“瞧你這田舍漢,看傻了么?”

阮平溫和地笑了笑。

竹貞嗤之以鼻:“習武之人練武時,其他人最好迴避,這是常識吧?就算你啥也不懂,就站這兒傻看,也會影響我。”

阮平拋了個東西給他,他接到手裏,是個新鮮的橘子。

竹貞剝開吃了,酸得他牙都倒了。想甩回給阮平時才發現這人生火做飯去了,那地方滿地的炭灰,他嫌臟就沒過去。午飯後阮平又進了山,竹貞一個人百無聊賴,又繞到泥洞那裏去看看。

他扔過去的死麻雀還在,石龍子並沒有吃。不過它去哪兒了?竹貞疑惑地左右四顧,正巧和那動物撞了個照面。竹貞剛想罵他兩句,就見那黑影倏地一閃,朝着密林的方向竄去,眨眼就不見了。

“喂!”

這是逃了不成?

竹貞的腦海里瞬間閃出一個念頭:要是這小怪物被自己弄沒了,阮平那鄉巴佬肯定不好受。於是他沒多想,拔腿就追了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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