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格洛斯星的夏夜，有着任何二三等星居民都無法想像的壯美景緻。不存在任何工業污染，這裏的夜空呈現出夢幻般的深藍色澤，漫天繁星密密揮灑，構成一道璀璨光帶。在澄澈的星空之下，是一汪同樣澄澈的湖泊。湖水明亮，反射出星河倒影，宛若群星墜入水中。

天與地，懸浮着一座晶瑩剔透的城堡。奧斯維德家族的浮空城，凌駕在這虛空倒影之中。

格里芬靠在廊柱邊，輕輕抿了口甘冽的冰酒，用同樣冷冽的目光，打量着身遭的人群。這是奧斯維德家族一年才會舉辦一次的“鏡湖晚宴”。浮空城按照周期停靠在鏡湖正中，挑選天氣最為晴朗，星辰最為明亮的夜晚，在蘭達西亞大公珍愛的懸空花廳內舉辦宴席。如此高規格的宴會，讓所有人趨之若鶩。血裔、勛臣、附庸的貴族，都像嗅到了蜜糖的蠅蟲一樣，嗡嗡湧上，享受這代表身份、地位和權利的夜晚。

這樣的宴會，格里芬並無分毫興趣，尤其是在這個剛剛戰敗，被軍部剝奪艦隊指揮權的現在。

然而一杯酒尚未品完，就有一位美人穿過了花廳，輕聲笑道：“尼斯洛克，原來躲你在這裏。”

來人有着一頭燦爛的，屬於奧斯維德家族的金色長發，眼眸卻非碧綠，而是深棕，亦如為她提供基因的母親。除了這一點點“瑕疵”外，她的面容姣好，身姿綽約，與所有聯邦貴族一樣，完全判斷不出年齡。這是蘭達西亞大公的二女兒，一手掌管着數座工業行星的實權人物，莎莉絲特·奧斯維德。

格里芬跟這位血緣上的異母姐姐並沒有什麼交集，但是他清楚無比，這隻母獅找上門來的，絕不是為了一句不痛不癢的問候。

果然，像是沒有察覺對方的沉默，莎莉絲特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撩起裙擺，優雅的踏上階梯，來到了格里芬身側：“今天的宴會有些無趣，難怪你要躲開。鏡湖的賓客可越來不挑剔了。”

她的目光遙遙望向圍在另一位奧斯維德身邊的人群，眼底閃過一抹若有若無的嘲諷。

在那裏，蘭達西亞大公的二兒子，也是軍部實權人物的維薩爾·奧斯維德正跟一群身穿制服的貴族談笑風生，顯然心情十分愉悅。這也難怪，好不容易等到那個有“戰神”稱號的弟弟折戟沉沙，又通過聯姻與薩丁家族組成了利益聯盟，怎能不讓這位奧斯維德少爺興緻高昂。

然而這種不動聲色的貴族式挑撥，並沒有得到半分回應，格里芬冷冷的又抿了口酒，並沒有作答的打算。

莎莉絲特笑了笑，轉過話題：“聽說你想更換一架機甲，找到合適的制甲大師了嗎？”

她會說這話並不奇怪，工業行星基本都有機甲產業，莎莉絲特手中掌握了不少甲士資源，自然也有制甲大師。不過奧斯維德家真正的尖端實驗室控制在葛瑞絲——也就是莎莉絲特的異母姐姐——手中，如果格里芬真的想要進階機甲的話，應該想辦法跟那位大姐搭上線才是。

話已至此，格里芬當然明白了這位姐姐想說的究竟是什麼。在貴族們的權利圈內，尋找盟友和選擇敵人從來都不是簡單的問題，奧斯維德家族亦然。有人想要他死，自然也有人想要他活。而有時，活着的同伴，比死了的對手更能發揮作用。

冷冷挑起嘴角，格里芬說道：“我有確定目標了，多謝。”

這是拒絕，而非真正的致謝。莎莉絲特輕笑一聲：“你一直是我看好的弟弟，不過還是太年輕，萬事小心為妙。”

留下這麼句模稜兩可的話，她施施然起身，向著人群方向走去。沒了意外的客人，迴廊再次陷入寂靜。格里芬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踏前幾步，走到了空曠的花廳邊緣，透明的水晶屏障如若無物，站在這裏，彷彿置身於真正的星河之中。空曠，寂寥，也壯闊的無與倫比。

這的確是難得的美景，然而格里芬的內心卻並不平靜。五年的佈局毀於一旦，他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動於衷。如果深空艦隊能夠順利佔領納德星，他就能在邊境鑿開一個口子，開始培植自己的力量，不論接下來想要統治那裏的是誰，都必須和他建立利益聯盟。同時，勝利也會鞏固他在軍部的發言權，為他的艦隊擴張和軍階晉陞打下根基。

然而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他失敗了，慘敗。非但沒有實現以上戰略目的，更損失了無數辛苦培養的精銳。難怪幾位奧斯維德開始蠢蠢欲動，或是拉攏或是排擠，動作越發明目張胆。

他需要跟另一隻獅子合作嗎？冷眼瞥了眼那觥籌交錯的會場，格里芬輕輕呼出口氣。還是先找回母親的機甲吧。有了機甲，他才有改造聖武的可能。重返邊境，與那人一戰。只有從這個摔倒的階梯上爬起來，他才有資格重新站上舞台。

一個他絕對不會喜歡的舞台。

“尼斯洛克少爺。”身後，有人謙恭的呼喚道。

格里芬轉過頭，看向那個侍者。

“大公閣下請您過去。”那侍者倒退一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有些出乎格里芬的意料。雖然在懸空花廳舉辦晚宴，但是真正有資格和蘭達西亞大公同席的人少得可憐，更勿論被他親自召見了。就連格里芬本人，也有一段時間未曾見過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如今召喚他，為了什麼？

並未說什麼，格里芬跟隨在侍者身後，向著更深處的花廳走去。

穿越兩道精巧的迴廊，一個小而素雅的偏廳出現在格里芬面前。這裏沒有太多植物和裝飾建築，結構異常簡單，也讓天幕和湖面顯得更加寬廣。像是欣賞交融的星河一般，蘭達西亞大公斜倚在躺椅上，注視着遙遠的天際。

他不開口，沒人敢冒然在他前面說話。花廳里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過了大概兩分鐘后，那位位於蘭達星域至尊頂點的男人終於開口：“與你交戰的那個海盜，戰力如何？”

沒想到大公會問這樣的問題，格里芬愣了一下，才答道：“很強，比我見過的所有騎士都要強大。”

“因為聖武機甲？”大公轉過了頭，碧綠的眼眸平靜無波，如同午後的湖面。

然而面對這雙眼睛，格里芬的心臟猛然抽緊。那就像被真正的猛獸盯上，帶着審視和考量，以及隱藏在其下，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危險味道。也許這才是蘭達西亞大公的本來面目。

格里芬只停頓了一秒，就答道：“不全是。他的戰略天賦出眾，似乎總能猜到我的舉動，是個難得一見的帥才。”

“海盜中的帥才？在‘三王時代’，攪亂太陽系，推翻帝國統治的，也是一個海盜。然而最終穩定時局，建立星域制度的，卻是尼古拉斯大公，一個標準的門閥貴族。有些人善於破壞，而另一些人，則是秩序的基石。”

這不是“蘭達西亞大公”該對他說的事情，更像是一位“父親”的教導。面對這樣詭異的情形，格里芬繃緊了神經。

大公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打算，收回了目光，他淡淡說道：“聽說軍部想要你去西陲剿匪？”

這是軍部私下密議的結果，尚未正式公佈。然而這個決定一旦公佈，對他而言絕非好事。西陲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海盜遍地，可以積累軍功的地方了，而是由各家勢力瓜分完畢的鐵桶。留在西陲，等待他的可不是什麼機會，只有冷藏。

格里芬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他們有這個意向。”

蘭達西亞大公輕笑了一聲：“估計是維薩爾的主意。太浪費了。如今與星盟交界的賽爾特星局勢有些動蕩，你去那裏吧，更能發揮你的天賦。”

聽到“賽爾特星”這個詞，格里芬只覺得脊背上的寒毛都炸起來了，機甲的事情是他秘密吩咐手下去查的，然而尚未找到結果，就被人一口道破，背後隱藏的意義，不言而喻。也許他的身邊出現了叛徒，也許他的動向完全被大公掌握，但是不論是哪種，都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事情。

沉默了片刻，格里芬突然問道：“那裏靠近第五家族領地，我去的話，是否會惡化兩個家族之間的關係？”

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蘭達西亞大公挑起了嘴角：“你認為，五大家族之間，是什麼關係呢？”

是盟友，是同僚，是共同執掌整個星域的聯邦議院成員。同時，也是競爭對手。這是所有人秘而不宣的事情，也是長久維持星域穩定的基石。如今被這位第一家族的統治者說出口，代表的，可不僅僅是字面上的意思。

聯想到他剛剛所說的“破壞”和“秩序”，格里芬似乎明白了什麼。奧斯維德家族已經在議會頂點坐了太久太久，處於這樣的巔峰，人們往往只會有兩個選擇。或是耽於享樂，最終被其他家族打落塵埃；或是繼續攀登，達到前人未曾想過的地步。

顯然，蘭達西亞大公，並不是個耽於享樂的人。

如果他執意要破壞聯邦的平衡，成為蘭達星域中的“唯一”，自己將會面臨什麼呢？成為一顆好用的棋子，按部就班，完成所有計劃和任務？或是跳出這個泥潭，爭取屬於自己的自由？

看着端坐在星河倒影中的男人，格里芬的嘴唇顫動了一下，最終吐出一句話：“我會前往賽爾特星。”

這是他現在僅剩的選擇。拿到遺失的家族機甲，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而這個“命令”恰恰擊中了他的軟肋。第五家族的報復或是奧斯維德的任務，都無足重輕。增強自己的實力，達到無法被人肆意欺凌的高度，才是他最渴望的東西。

就像深陷泥潭的鳥兒，騰空已成夢想，唯有拔出翅膀，才有活命的機會。

似乎很滿意格里芬的回答，蘭達西亞大公輕輕擺了擺手。最後看了一眼這壯美到幾乎讓人窒息的星河倒影，格里芬微微欠身，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