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若晨覺得自己陷入了困境。
只靠身上這點碎銀和銅板,想要離家是不能夠的。她之前想得很明白,不止是離開這裏,她還得活下去。她打算往娘親的娘家德昌縣方向去。外祖父死後,那邊其實也沒什麼親戚了。小時候她隨娘親回去過一趟,為外祖父奔喪。那時母親伏在外祖父墳前哭得絕望,她不明白,後來她明白了。
母親去世之時,她悄悄留下了母親的一縷發。母親希望能以安家正室媳婦的身份入祠堂,生怕安之甫混起來連這規矩都不守,她是正妻,她在乎這名分。但安若晨卻覺得,母親想錯了,那些虛名,有甚重要?她想如若有一日她能出去,她要把母親的髮帶回外祖父墳前,讓她與真正疼惜她的親人團聚。然後,她就在德昌縣附近找處居處謀生,努力過好餘生。當初娘親曾帶她見過兩位姨,那是母親兒時好友。她再去找找,若能得一分半分的相助也是好的,若沒有,她會畫會寫會繡花會織布會製鞋會做飯,吃些苦,總能活下去。
離婚期還有三個月,眼下當務之急,是解決財物的問題,她得想法子把包袱拿回來。不不,包袱太過顯眼,不能往家拿,取到包袱那時,便是出逃之日。
可安若晨一直沒有找到出門的機會,更別說靠近將軍的兵營駐地或是府邸。其實這也是個發愁的問題,那龍將軍雖不壞,但她一個姑娘家,去兵營是不行的,去府邸又如何說?唉,這年頭,當個大小姐還不如賣菜的身份方便。等等,難道要裝成個賣菜的出去?不行,她裝不像的。再者,賣菜的也見不着將軍啊。
安若晨冥思苦想,好幾日沒睡好。那日夜裏摸着枕頭,想起十歲那年,母親病重之時還與她道:“娘捨不得走,娘走了,你可怎麼過?娘要再撐幾年,撐到你出嫁。娘給你辦嫁妝,為你親手綉一套喜枕喜被。”
只是娘最終還是沒撐過去,說完那番話沒兩個月,她便撒手西歸。
八年過去了,她如今真的要嫁了,只是嫁給那般的惡人,婚期只餘下三月,卻還沒人與她說新婚要置辦的東西,沒人給她綉喜枕喜被,她也不想要。安若晨眨眨眼睛,把眼淚眨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不該害怕,會有辦法的,定會有的。
這段時日安若晨都沒再聽到那龍將軍的消息,卻是聽說爹爹買下了兩間鋪子,已經開始着手與錢裴合作的生意買賣了。那錢裴是鄰縣福安縣縣令之父,又與中蘭城的各官員結交,其從前的學生及好幾位友人都在南秦國有買賣。故而這老頭在附近各城各縣都相當吃得開,不少人巴結。傳言中他乾的那些惡事曾有人報官,但卻被以污衊之名行杖刑。所以最後大家也只敢於坊間暗地裏相傳,沒人擺到明面上說。
南秦國有不少令他國艷羨的特產,玉器寶石便是其中一樣。南秦國的玉水潤清透,翠碧高雅,各色寶石透亮迷眼,響譽天下。中蘭城貼着南秦國,是南秦玉石在蕭國的重要商貿流通之地。錢裴有南秦玉石貨源的人脈,安之甫三番幾次與其商談,送了禮請了宴,還買了兩個丫頭送過去,最後錢裴道若是兩家關係能更近些,倒也就放心與安之甫一起經營做大了這買賣,於是,安若晨與錢裴的親事就這般定下了。
前些日子安之甫宴請龍大將軍一事在周邊數城傳開,安之甫面上有光,趁着這興頭再見錢裴,只覺腰板挺直,說話也硬氣了些。錢裴也對他道現在勢頭正好,不必等成親后再開鋪,如今便可行。他將手上的一批貨給安之甫看了,只要鋪子弄好,即刻便可開張。安之甫一瞧,那可全是上品,價值不菲,盤算盤算,玉石的價售出可不止翻十倍,這可是一本萬利的營生。不由心中大喜,只覺將大女兒許了錢裴后當真是事事如意。
安之甫付了訂,拿了些樣品,回到中蘭城便大張旗鼓將鋪子開了起來,玉石要賣得起價,鋪子裝飾絕對得尊貴華麗。因着心急賺錢,他直接買下了兩家玉器鋪,重擺貨櫃,重掛裝飾,兩天就把鋪子開起來了。這一邊買鋪開鋪,一邊聯絡了各郡各城的商賈,盼着早日將買賣做大。
安之甫的鋪子開了,安若晨心下惶惶。錢裴在中蘭城也有宅院,為了鋪子一事特意來中蘭城住了幾日,日日到安家與安之甫議事用飯,安家上下當他財神爺供着,各房各院都來巴結。安若晨與他共桌吃飯,背脊發冷。她未強顏歡笑,實在裝不出來,只低頭沉默乖巧狀。但即便這般也能看到錢裴那可怕的眼神,他毒蛇般的眼睛會盯着每一個妙齡姑娘看,從丫頭到她們姐妹,然後他會露出令人作嘔的笑容。那日席上他故意握住了安若晨的手,安若晨本能地抽手避開,當天晚上就被安之甫殺到她房裏甩了她一巴掌。
私下裏安若晨聽到二妹安若希道幸而是大姐嫁那老頭。那聲音不大不小,安若晨卻也是聽到。四妹安若芳也聽到了,她怯怯地握住了安若晨的手,安若晨在她眼裏看到同情。
可是同情是沒用的。安若晨自己知道,她絕不會放棄,她要離開這裏。
第二日,安若晨從丫頭那打聽到安之甫新鋪開張,欲請城中各官員及富賈友人到鋪里賞玩寶玉,其中也有請龍將軍。但龍將軍以軍務繁忙拒了。
安若晨忽然有了個主意。她在府里瞎逛,很“巧”的遇到管事大娘要給各院分些水果,但丫環們人手不夠,大娘呼喝着讓她們多跑幾趟。安若晨見狀便道:“正巧我也閑着,想找人聊聊,我給妹妹們送送。”
她提了兩隻籃,送水果去。
因為順道,先去了四房院裏。安若芳見姐姐來,便要跟她一起去送下一趟。兩人一道往二房院裏去。
路上安若芳拉着安若晨的手,欲言又止。安若晨看她這般模樣,終忍不住嘆了口氣道:“若姐姐不在了,你好生照顧自己。別太怕事,讓你娘多為你留心,嫁個好人家。”
安若芳聽得這話,眼淚竟然下來了。一把抱住了安若晨:“姐,你莫嫁他,行嗎?他很可怕。”
安若晨拍拍她的腦袋:“莫犯傻,這話莫要往外說,省得爹爹生氣打你。”她好一通勸,把安若芳的眼淚勸住了。
到了安若希屋裏,安若希看安若芳的苦臉,頓時不高興了:“做什麼哭喪臉到我這來,找晦氣?”
安若晨忙道來送水果,只是小丫頭片子路上與她聊,捨不得她嫁云云。安若希罵幾句安若芳愚笨,但也對婚嫁這話題有興趣,便聊了起來。安若晨趁機問:“說來妹妹你也到適婚年紀了,爹爹那日讓你和三妹坐龍將軍身旁,是那意思嗎?”
膽大潑辣的安若希紅了臉:“那哪知道啊,後來爹爹再沒提。”
安若晨沉吟狀:“龍將軍是門好親,且中蘭城這許多富賈豪商相邀,他都未去,卻來了我們安府。這事許是能成的。只不知爹爹屬意你還是三妹。”
安若希臉一沉,她當然希望這機會是自己的。
安若芳在一旁插不上話,也沒興趣,只安靜吃水果。
安若希道:“榮貴是長子,福安縣那生意的線也有我娘的一份功勞,我又比若蘭年長,再怎麼算,這好事也輪不到三房頭上。”
安若晨笑笑:“反正我是要嫁了,這事也與我無關。”
“怎地無關?”安若希道,“你莫忘了,你嫁到福安縣,那可是我娘的娘家地方,若有個什麼,那邊也有個照應。”
安若晨想想:“那好吧,我也給你出個主意。爹這邊你是知道,若是龍將軍看中了,甭管哪個女兒,於他沒差。三妹這人沒甚主意,三姨娘卻是機靈的,保不齊她對爹爹說什麼。先下手為強,趁這會三姨娘那頭沒動作,你想法引了龍將軍的注意,待爹爹與他提這事,他只記得你,自然成算就大些。”
安若希皺眉:“可龍將軍不來我們府里,如何見得到。聽說爹爹有請他上鋪子瞧瞧,他也未應允。”
安若晨道:“聽說將軍在城中的宅子快好了,他不去鋪子,爹爹卻是可以送些賀禮過去。爹爹生意繁忙,有家人跑一趟也是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個豬狗牛羊雞鴨鵝的,不過安若晨知道二妹與爹爹一樣,想得利時,壓根不管這些的。
當天夜裏,安若希來找安若晨,她說她探了爹爹的意思了,他確是有意想結龍將軍這門親。但不一定是讓她嫁,主要還得看龍將軍能相中誰。
安若晨微笑聽着二妹抱怨,心裏腹誹着爹爹的志向果然遠大,一點都不覺得這高攀得有點太高了嗎?人家堂堂護國將軍,瞧得上咱們這邊城裏的小門小戶粗鄙商賈?不過這都與她無關。
“姐,我與爹爹說了,將軍長駐,除了兵營,他在城裏也有宅,既是新入宅,當送賀禮的。我可替爹爹去送賀禮。”
“嗯嗯。”安若晨猛點頭。單個姑娘去多不合適啊。
“爹爹原想他領着我去,只是我盤算着,這般一來我在旁也不好插話,沒法跟將軍多說幾句。爹爹后答應讓我自己去。只我一姑娘家,自己去是不合適的。四妹太小,三妹那邊我是不招呼的,所以大姐你陪我走一趟吧。”
其實多個姑娘一起去也不合適,但這話安若晨是不會說的。她等的就是這句。
“我?”安若晨假裝吃驚。“這拋頭露臉的。”
安若希臉一板:“姐姐這話說得,之前姐姐自己跑出府去半道看將軍,怎麼不嫌拋頭露臉?不過話也說回來,姐姐對將軍的仰慕之心,還是收一收,你也知自己是要出嫁的,莫想太多才好。”
安若晨陪着笑道:“是,是,這倒是我不是了。我陪你去總行了吧?”
安若希得意一笑,滿意了。
沒過兩天,龍大收到了安之甫遞來的帖子,說是要送份賀禮慶賀將軍入城入新宅。帖子是宗澤清拆的,看了之後嘖嘖稱奇:“這邊城果真是民風彪悍。當爹的不拘禮,女兒也是豁得出去的。”
龍大揚揚眉:“安家?”
“對。”
“大小姐?”
“不是,二小姐。”
“哦。”
宗澤清撓撓頭,這“哦”是何意?
“將軍,還是不見吧。哪有女眷跑來送禮的,將軍又不是女的,也沒個夫人幫着招呼。女眷對女眷才是禮數。再者,他家打的這主意也太明顯了,我怕將軍中了套。”
“能中什麼套?”
“比方說回到房內看到個把自己扒光的姑娘,大喊着要將軍負責。雖不會讓她得逞,可也是個麻煩事。”
龍大一彎嘴角:“這有何麻煩,真要遇着這般愚笨犯賤的,話都不必說,一刀劈了便是。細作潛入將軍府宅,當誅之。誰人能有異議?”
“……”宗澤清閉上了嘴,他沒異議。不愧是將軍,雷霆手段。
“應了安家,讓她們來吧。”
“咦?”明明說了二小姐,哪有她們。
“你讓管事說我軍務繁忙,無暇招呼。收下禮物,帶她們宅子裏逛逛便好。”
“咦?”宗澤清更不懂了,“不見為何還讓那二小姐來?收了禮便好為何還要帶她逛逛?”將軍你不是真的刀痒痒想砍人吧?
“我樂意。”龍大答,然後低頭繼續看卷宗。經過這段時日安排,邊防那邊的密報終於有值得一看的消息了。
宗澤清無語,行,你是將軍你樂意。
三日後,安若晨與安若希領着家僕,帶着安之甫備的禮,來到了龍大在中蘭城東南的府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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