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以眼還眼

第2章 以眼還眼

她在微微搖晃的車廂里醒來。

大陸之上,主道貫穿南北,跨越了氣候最極端的兩個區域。

這條幾乎把培斯洛一分為二的縱線北起極地、南抵港口,是有史以來最長的一條行車道,建成至今已有數百年。塞拉菲娜已忘了是誰發起建路的提案,但所有人都欠對方一個大人情──主道落成之後,商業發展的速度成倍地增加,流浪或者另居他鄉的人也多了不少。此前一直口耳相傳、卻缺乏一個具體描述的“培斯洛大陸”終於不顯得那麼神秘。

目前尚在人類治下的城鎮集中在版塊中央,被左右兩邊的國家所包圍,乍看起來便像是夾在三文治中間的餡料。但凡有國家開戰,位居中部地區的人類必然受害最深,但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有可能發生。離上一次戰爭已有百年之遙,即使是軍權再重的城主,也不願意輕易與人開戰。

再說了,國家的邊界仍舊分明,國民卻四散於大陸各個角落,若果戰爭真的到來,也只是會一場不分種族與原籍的大混戰。以她的家鄉為例,當地便有不少精靈聚居,有些甚至已紮根幾代,對法塔市每一條小巷都瞭若指掌。

除了最熱門的賞金獵人之外,還有一部份的精靈選擇成為獸語翻譯者。天生與自然親近、箭術與魔法都得心應手的女神族裔要找到生計並不困難,實際控制這座城池的多拉蒂家族本就與精靈聯邦交好。

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啟蒙老師也是個精靈,而且是備受族人尊敬的大長老,一課占星術概論也被他說得如詩歌般婉轉動靜。她對那節課的印象之深,甚至在十年之後,仍能回想起每一個小細節。

那是個初夏的午後。

陽光穿透玻璃窗照進室內,把她的側臉映成了桌上的淡影,女孩又揭過一頁,不太專心地以指尖撫過上面已開始褪色的星圖。書的邊角有一些破損,紙張的纖維暴露在外,柔軟得反覆摩挲也不可能被割傷。

塞拉菲娜轉了轉眼珠,把目光從窗外鬱鬱蔥蔥的樹林移回書上。

飛鳥滑翔而過,天空在藍里又泛着一點白,恰似多拉蒂山深處的女神之泉。誰都不知道她曾偷偷溜進去幾次,就為了看清家族禁地長什麼模樣。

身披學者袍的銀發精靈踱過兩步,舉起手裏的古籍,繼續解說星辰背後的典故。蜿蜒在老人眼角的皺紋深得好像藏着故事,只待一個人前來過問;那雙淡金色的眼眸已然混濁,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費力地辨清書上的字母。

摩諾尼歌語響徹教室每一個角落,起伏不明顯的首都腔聽上去溫和且優雅。學者袍呈着夜一般的深紫,塞拉菲娜注意到上面也以銀線綉上星辰紋路,她托腮靜靜看了片刻,然後閉起眼睛,在解說聲中懶懶地勾起唇角。

多拉蒂的啟蒙教育由三歲開始,她在七歲之後便遷到康底亞鎮,中間不過隔了四年時光,學到的東西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而她在那段數着日子過活的時光裏面,曾無數次回想起那時那刻,直至她明白過來,為什麼只有這一幕她用十年都無法忘記。

她作為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山裏度過的日子如此之多,真正享受過的日子卻少得寥寥。那一天無論是光影、聲音甚至是氣味,都巧妙地營造出一種氛圍,像一記不偏不倚的重拳,擊中了她心裏最大的渴想。

女孩以右手指骨擦過筆上羽毛,長老在板上的巨型星雲圖上點了幾下,又一一念出它們的名稱。像是有誰刻意控制過音量,窗外的蟬鳴漸響,他的聲音卻變得遙遠起來,朦朧得她一個音節都抓不住。

塞拉菲娜.多拉蒂忍不住放下羽毛筆,揉了兩下眼睛。

男童聲嘶力竭的哭音炸在耳邊。

“菲娜!放下匕首!”

然後是覆在四肢上的白色霜雪。

“他要窒息了,馬上放手!”

記憶如巨浪一般拍到她身上,帶來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她胸前,讓她透不過氣來,卻又無法呼救。塞拉菲娜.多拉蒂猛然睜開雙眼,在黑暗之中,她又看見了同一個噩夢。

女孩甚至記得刀柄的觸感。

掌心裏出了一點汗水,她不得不用盡所有力氣去握緊小刀。這種又酸又麻的痛楚簡直像個指責,無聲地提醒她已犯下不可能被原諒的重罪。

現在要收手已然太遲。

頸項似乎被誰用力掐住,指甲勒進皮肉之中,呼吸從未如此別力。她分明一點都不想哭,眼前卻好像被誰籠上輕紗,看什麼都只是一團黑暗。有把聲音在她腦中不斷重覆著一句話:只要在手下割上一刀,她便能從中解脫。

一刀便可以終結所有。不會再有痛楚,也不會再難過得想要放聲叫喊。

塞拉菲娜.多拉蒂看不見自己的表情,然而這個念頭甫一升起,卡在她要害上的那雙手便放鬆下來。她很清楚這並不是對方終於冷靜下來、又或者是找到反攻的方法,而是喪失了與她對抗的勇氣。

女孩撫上男童纖細的頸項,體溫透過皮膚傳遞過來,溫熱得令指尖生癢。就是這裏了,她這樣想,卻始終無法準確地下刀。

雙手不如她所預想般穩定。女孩眨了眨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她也的確看得更清楚了,眼睛已適應了沒有燈光的房間,事物終於有了一個隱約輪廓。

金髮綠眼、面容精緻得像個天使的男童躺在地上,而她正坐在對方的腰腹上將他牢牢壓制。他的雙臂放軟着安於身側,眼裏徒留下死灰色的絕望,像是一片熬不過嚴冬的森林。她看得出來,他已放棄抵抗。

“放開他,妳這個下賤的──骯髒的──”

塞拉菲娜聞言移眸,伏在不遠處的另一個男童正如此咒罵,雙手抓在毛氈上,用力之大,指節與甲尖已然泛白。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正躺在自己身下的那一個,突然想起來:他們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也是自然。

“惡魔──放開格列多!”

女孩安靜地笑了起來。他起先還在呼喚胞兄的名字來催他反擊,現在格列多已經失去生存意志,他便試圖以咒罵來分散她的注意力。這會起效,如果她此刻全憑衝動行事,並且是枚一點便炸的火藥包的話。

但她不是。勇氣可加,然而智謀未足。

如果那不是她的錯覺,在方才一輪扭打之中,她手上的匕首曾傳來割開什麼的阻力感。對方的腿部理應受了傷,所以他此刻才會無法站立,所以他此刻僅能靠口舌攻伐。

塞拉菲娜.多拉蒂環視房間一圈,同時把匕首貼在格列多的頸側,以便隨時動手。目前還在房間裏的只有她自己與雙胞胎,長姐趁她與兩人纏鬥的時候離開了,大概是看自己無力阻止,想要去誰求援。

在凌晨一點多的時候,她能馬上叫醒的人不多,父親的卧室在樓上,她會去找誰昭然若揭。時間無多,塞拉菲娜俯身把嘴唇貼在格列多耳邊,“……落在他腿上的一刀,正好還了你們第一枝箭。雖然你們最終射失了,但原來瞄準的地方是哪裏,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接下來的第二刀,是為了那枝穿透我左肩的箭矢。”說到這裏,她已開始癒合的傷口竟然又疼了起來。她轉而以左手持刀,右手則是按上菱形創口,指尖下的心跳已快得幾近失控。“如此一來,後山樹林裏發生過的事情,你們所背負的罪孽,沒人能夠給我的公義,便可以全部抵銷了吧?”

“菲娜!放下匕首!”

聽見了信任之人的聲音,雙胞胎終於放聲嚎哭。站在卧室門邊的男人高大而且健碩,黑色的長袍下擺拖曳在地上,穿着睡裙的長女怯怯跟在父親身後,似乎不想留下,卻又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到底還是太晚。

塞拉菲娜很清楚這不過是場徒勞,但仍然選擇放手一搏。她握穩了手上的匕首,微微舉高過頭,下一秒鐘便會刺進男童的左胸。

格列多直望往她,彷彿要以自己的雙眼刻下一個詛咒。記着我的樣子,他這樣無聲地說,像一頭髮狂的小狼。塞拉菲娜從他眼裏看見了恐懼、看見了憎恨,或許還有一點溫情,卻沒有後悔。他到死前都不覺得自己做錯過什麼。

刀尖已對準了格列多的心臟,月光打在銀匕上面,反射出來的光芒冷得像是死神的微笑。再沒有別的方法可行,想要說服她放下兇器也不可能,於是男人揮手一斥──

魔法軌道劃過了空氣,蒼藍色的光亮擊中了塞拉菲娜。她的十指迅速發白、變藍,無色的薄冰從她雙足一路往上伸延,結冰的聲音像是某種野獸撕碎獵物。她勉力地搖了搖頭,想要揮去腦內的暈眩感。

女孩的長睫已結出霜雪,聲帶好像失去了它唯一的效用,因為塞拉菲娜張開了嘴,卻連一個最模糊的音節都無法吐出。

在她失去意識之前的記憶缺失了一大段,低溫症讓她無法如常思考,想要生起一個念頭也極為困難。若父親做得再狠一些,在她昏睡之後仍然不停手的話,變成活死人不過是時間問題,到時候多拉蒂家不可能再留她在此。

一個真正的廢人。即使在夢中,這個念頭仍然讓她發笑。

有人拍了拍她肩頭,所有意識好像又在一瞬間之中全部迴流到她腦內。塞拉菲娜深呼吸一口氣,睜開一道縫隙看去,是家族派來接她的那個人,到時候他都未曾介紹過自己,她也沒有問過。

“菲娜小姐,這就要進城了。請問還有什麼吩咐嗎?”

她看了看窗外,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石牆,還有隱沒在森林裏面多拉蒂城堡的一角。的確是為她所熟悉的景色。

塞拉菲娜撫上左眼尾睫,或許是因為她愈來愈接近那個地方,想起往事的時候失神得比之前更嚴重,竟連車程即將完結也察覺不了。

“……沒了,謝謝。請繼續走吧。”

“明白。”

女孩轉首,繼續看被玻璃窗框起來的一角天地。馬車已駛到城牆之外,排隊等候審查。一旦通過這道門,她便正式進入法塔市範圍以內,到達多拉蒂山的時候應是黃昏。塞拉菲娜有點疲憊地倚上一個靠枕,再度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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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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