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母子相惡
本以為那一巴掌會無情的摑到我臉上,卻不想阿政只是伸手推開趙姬,然後將我的肩用力朝他身邊勾過去,直將我穩穩噹噹的拉入他懷中,轉而對趙姬怒吼道,“母后忘記青凰有身孕了嗎?母后這般直接拉拽,也不怕害青凰失足嗎?口口聲聲為兒子為青凰,可母后的樣樣舉止在孤看來,如何都是反其道而行之呢?”
趙姬被阿政氣得青了臉色,直指着阿政的鼻子,噎着“你……你……”的結巴了半響。
心悸之餘,心中亦有激動:原,阿政是這般關心我的。
趙姬紅了臉,嘶啞着嗓子,完全失去了昔日鶯鶯婉轉的語調。
阿政的面部表情看不出多大變化,但他卻比趙姬中氣足了好些。
彼時,一白面魁梧小閹宦端着酒菜上桌,見室內滿是煞氣,只尖細着嗓音道,“太後娘娘,大王,秋冬時節天氣乾燥,人也燥得慌,莫不如坐下喝杯溫酒,再把手言談一回,豈不善哉?”
我瞥了一眼那小閹宦,他來過青鸞宮,故而我認得,這是嫪毐。
此刻,嫪毐低垂着頭,弓着身子恭敬模樣,將酒菜高高舉過頭頂。
如此尷尬時刻,有人給台階下,我自然不會錯過。我從阿政的懷裏掙脫開來,走到嫪毐身邊,擠出盡量不那麼生硬的笑臉,道,“嫪毐說得對,咱們還是好好兒坐下再說吧。”
說著,我自覺坐到了桌子旁,阿政低聲“哼”了一聲,一甩衣袖,還是坐到了我身邊。趙姬嘆息罷,亦坐了過來。
嫪毐手腳麻利的將東西擺好,規矩的立在一旁。
阿政獨自斟酒,悶頭喝着,也不做聲。趙姬亦是獨自斟酒獨自酌,不與阿政說半句話,任何交流都沒有。
欸……這母子二人,何時竟鬧到了這般地步。
趙姬喝了三杯罷,方才抬袂揩掉唇角一點酒漬,面色微醺的兀自淺笑起來,“想當年,政兒才幾歲的時候,咱們母子兩個,雖在趙國,日子過得很是清苦,可那時候到底還是母子同心的不是?”
阿政沉默着,塞了一大口肉,低頭吃着,眉頭微微擰起,也不答趙姬的話。
“如今,哀家是太后,政兒是這大秦的王,可到底卻沒了從前那種閑情了。政兒,你可記得年幼時,你最喜的便是哀家給你唱着曲兒哄你入睡。”趙姬還沉醉在往昔的回憶里。
她斷斷續續訴說著,從一個個片段中,我方得知,幼年的阿政亦是溫潤乖巧的模樣,甚至有幾分儒雅,與現在的暴戾脾氣和野心勃勃的模樣大相逕庭!
不過十年時光,他是經歷了多少風沙,才會變成如此模樣?
我覬了一眼阿政,他的眸子此刻十分平靜,玉樽捏在手裏,把玩着默聲盯着桌子。
“時過境遷,如今政和母后,不再是當時一無所有的母子,因此那時母子間的感情亦是最純粹的。可如今,母后和政都不再是尋常人家,權勢、利益夾雜,早已經……回不去了。”阿政難得的感慨一次,他的目光里傾瀉出來一股惋惜之色,卻不曾有後悔的目光。
言罷,他復又斟了杯酒,獨自悶下。趙姬亦是苦笑一聲,乾脆對着壺嘴暢飲起來。
我未曾見過如此放浪形骸的趙姬,總覺她這般醉着不定又會做出什麼事情來的,便攔下酒壺,替趙姬盛了一碗羹道,“太後娘娘,您將阿政生育,又帶着阿政在趙國漂泊多年,着實是辛苦了的。如今是您獨大,許多事更是該為阿政好好體諒的,阿政性子急躁,想必與太後娘娘爭執亦不是存心……”
“獨大?呵,政才是最大的。”阿政忽而冷笑着撇下這麼一句。
我本欲為兩人勸和,不曾想卻不小心觸了阿政的不悅,竟當場拆了趙姬的檯面,只鬧得好不容易溫馨了些的萬安宮霎時又僵住。
趙姬的臉色冷峻着看着阿政,阿政只兀自吃自己的,並不搭理趙姬。
眼見情形不對,即刻又是要吵起來的模樣,我慌忙說了句,“太後娘娘是這咸陽宮後庭之主,如今又是太后執掌大秦半壁江山,太後娘娘當然算得上是獨大的。但是太後娘娘如今的一切,到底都是為了阿政打拚的,將來莫說是半壁江山,整個天下都是阿政的,阿政亦是最大。”
我思緒飛速運轉着,方才想起這麼一遭,待我說完,頭皮早已炸出一層薄薄的汗。
阿政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趙姬只是瞪着阿政說了句,“凰兒懂事。”
萬安宮內多待片刻,我都覺自己像是踩在浮萍上走路一般,看不清腳下的路,不知何時會跌落入泥塘。
阿政只抬眸看着我道,“青凰素來是最懂事的,可不像我母后一般愛胡鬧,該插手的她會認真做好,不該她碰的她半點都不會沾染,對嗎?”
我怔住片刻,隨即牽強的笑道,“青凰只是守本分罷了。”
“政,要的就是守本分!”阿政逐字逐句說道,“可是如今,偏偏的是有些人,忘了本分!”
玉樽破裂的聲音,彷彿那碎掉的玉不是砸在地上,而是磕在我心頭一般,直教人膽戰心驚得很。她母子兩個,眼見着又是劍拔弩張的氣勢,漸漸升了上來。
我心下焦急,可一時也再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不明白阿政為何今日這般衝動。
他雖是個急性子,是個暴脾氣,可不至於無緣無故發火的。對於阿房一事,我知道阿政定然會對趙姬產生隔閡,可我不曾想到的是,他竟會這般生氣,以至於非要和趙姬鬧掰了不可。
一個阿房,當真會這般重要?我心下一陣難過的疑惑。
可我總覺得,阿政不是這般易怒而又衝動到不計後果的人,他連三番兩次欺他上頭的呂不韋都能忍,如何就不能忍自己的母親?何況,方才趙姬言說起阿政兒時的模樣時,他分明是有幾分動容的!
不待我理清思緒,但見趙姬猛然掀翻桌子,湯水污漬潑了阿政一身,“政兒,你是怎麼同你母后說話的?你可知,你今日如此行為是為不孝!”
“政寧做一個不孝之人,也不做一個禍國之君!”阿政一腳將桌子蹬翻丈遠,怒目如銅鈴般,眼看就要燒出火來。
再不帶着阿政離開萬安宮,還不定接下來會出什麼亂子。可我要怎樣將阿政帶走?
我心下着急,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手上被剛剛趙姬掀翻桌子時燙酒的熱水燙着,疼得我直縮手。
等等……疼?嗯,疼!
我瞟了二人一眼,表情逐漸難受猙獰,喉嚨里發出細細密密的哼哼聲,“唔……”
這一細微動靜果然引起二人側目,見狀,我順勢捂住肚子,往地上躺去,蜷縮着身子哼哼起來,“疼,好疼……”說著,我的身子亦配合我的表情顫抖起來。
見狀,趙姬先反應過來,撲上來將我扶着坐好,“凰兒,該不會是動了胎氣罷?哪裏疼?”說著,手忙腳亂的喊道,“嫪毐,去叫御醫!御醫!”
聞言,我只覺鼻子一酸,生生的落下幾滴淚來,“凰兒……凰兒不知……太后,疼……”
阿政如個愣頭小子般,傻站着佇立在我面前,直到嫪毐急匆匆跑過來,阿政方才有了反應,推開嫪毐和趙姬,拖着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將我橫抱起,“青凰,不怕,政這就帶你去找御醫!”說著,抱着我匆匆往外奔去。
臨了,至門前,還不忘對趙姬怒吼一句,“政與母后之間的賬,來日再算!”
說罷,沖外頭的趙胥吼道,“趙胥,備輦!去叫御醫,往青鸞宮去!快!”
轎夫泥黃的身影腳底如踩了風一般,快速而穩當的朝着青鸞宮奔去,轎夫已經傳來濃厚的喘息聲,可阿政依舊在催促着他們快些。
我趴在他懷中,他粗糲的手不斷的輕輕撫摸着我的背,時不時又附到我小腹呢喃,“疼嗎?”“好些嗎?”
冬日裏他鶴氅的暖暖氣息,夾雜着微微酒香,就這般醉煞了我,不願起來。
待到青鸞宮,他一路抱着我放回榻上,神情緊張的看着我時,我方才緩和了表情。
我不忍告訴他我是裝的,只慢悠悠的微微皺着眉,說自己不那般痛了,他卻只擔心我還在瞞着他自己忍痛。
“青凰實在是不忍看阿政和太後娘娘鬧得那般僵硬。阿政平時雖體恤阿房,可到底不會為了阿房和太后撕破臉,如何這回還不得而知太後到底做沒做什麼,阿政便要發這麼大火氣?青凰……”我哽咽了一聲,“青凰看着,好生害怕。”
阿政的臉上露出擔憂與悔色,“是政不應該,當著你的面與母后爭吵的。”他絮絮道,“只怪母后近來太胡作非為,政好不容易發現了些許可用之才,想要借呂不韋之手提拔,可她卻生生將所有人打了回來不說,還提拔了一群只會說好話哄人的酒囊飯袋!當真是氣煞了政,政今日才尋過去與她鬧的!”
原,阿政不僅是因為阿房啊!
“朝政之事,她若不插手,政都不會如此惡語相向。可她如今卻似是對朝政來了興緻,如若長此以往,政和她翻臉,是必然之勢!”阿政無奈的嘆息着。
我微微凝眉,不曾想到這次鬧得這般兇險,是因為裏面還有這一層。
“御醫來了,御醫來了!”趙胥尖細的嗓音在外頭響起,我方才想起我這廂還在裝着腹痛,只得又加深了眉間溝壑,哼唧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