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清晨的陽光照亮了整潔素雅的屋子,空氣中瀰漫了寒梅的冷香,徹入肺腑,暖在心裏。
送走大夫,侍女們極有眼色的退下,辛世瞻也早就不見蹤影,此時的屋裏,只剩下兩個人。
几上天青色的花觚里斜簽著香氣撲鼻的重瓣梅,粉花黃蕊,十分嬌俏可人,簡珩隨手摘了一朵,俯身靠近獃獃的玲瓏,見她鼻尖兒可愛,便用那花瓣颳了刮。
玲瓏眨了眨眼,“我,我有孩子了……”
“是我們有孩子。”簡珩糾正。
她茫然的摸了摸一點樣兒也沒變的肚皮。
“阿瓏,你不高興么?”簡珩問。
“我,我不知道。”玲瓏如實回答,確切的說她懵了。
簡珩的臉色迅速暗了下來,片刻之後恢復淡然。
玲瓏這個人很少思考複雜深遠的問題,擅長隨遇而安,順應環境,在她的認知中,有了孩子就是天大的責任,代表兩個人要白頭偕老,共同肩負嚴肅的使命,倘若其中一個半途而廢,孩子的命運不堪設想。所以她,時至今日都未曾深思自己能否與簡珩一生一世一雙人,並非不想,腦海深處似乎有意迴避這麼複雜的問題。
不知何時,周圍竟變得這般安靜,唯有窗外的鳥鳴陣陣。
簡珩望着她,看似平靜。
如此,天長地久倒也十分美滿。心裏忽然冒出這一句。玲瓏緩緩坐直身子,沉默片刻才道,“簡珩,其實在這之前,我不想要小孩。”
嗯,我知道。簡珩點點頭。不知為什麼,他從未像此刻這般難過。
“我在黒域葯田的時候遇見一個叫丫丫的孩子,”玲瓏盡量鎮定的解釋,“她很可憐,原本是富足的官家小姐,父親是一名武將,母親又頗有才情。卻在一夕之間失去父親的保護,與母親流落黒域,受盡苦楚而亡。她死的時候,我坐在旁邊,不停用冷水絞帕子,鋪在她身上的帕子很快就被體溫烤乾。我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從掙扎到絕望,一點一點的死去,而我,無能為力,我救不了她……”
“這不是你的錯,是我不好,以後再不會丟下你。”簡珩捧住她的小臉。雖然她語無倫次,可簡珩知道她要表達什麼。
玲瓏眼中滑落一滴淚,怔怔望着簡珩,“如果是我的孩子,我這麼沒用,保護不了她,該有多痛苦?有時死亡沒那麼可怕,反而是面對死亡時的無能為力。”
“阿瓏,我來保護你們,相信我,我會是個好父親。”簡珩說。
“嗯,我相信。”玲瓏點點頭,憂慮瞬間煙消雲散,神情又恢復了鎮定,像是下足了什麼勇氣,“你待我這般好,我們應該會永遠幸福。”
“沒有應該,我們永遠幸福。”簡珩拉着她的手,攥緊,捂在心口,“你在這裏,這裏也只對你好。”
玲瓏開心的笑了,“不,我要你對孩子好。”
“嗯,只對你們好。”簡珩盡量忽略心中的失落,反正自己做的孽,跪着也得彌補下去。
有了這句承諾,玲瓏什麼煩惱都沒了。簡珩無所不能,她的小孩一定會有美好的未來。
“阿瓏,”簡珩俯身抱住她,嘴角牽了牽,“我這一生都會陪你走下去,再不會看其他女人一眼的。”
類似的承諾他說過,現在這個更清晰更莊重。
不要其他女人,就不用擔心孩子的嫡庶問題,這是她聽見過的最直白最懇切的承諾。雖然早就察覺了他的心意,但這一刻確是不同的。玲瓏眼睛一亮,抱住簡珩的脖頸,蹭了蹭他的臉頰,瓮聲瓮氣道,“嗯,我跟孩子也永遠陪着你。簡珩,我努力學習主持中饋,為人處世,交際應酬……”之前沒人覺得她會成為一族宗婦,她是被當一個妾養大的,不知現在學還來不來得及,卻被簡珩打斷。
他吻了吻她紅艷艷的小嘴,“不必。我們的未來不必受任何世俗約束,你做阿瓏就好。”
這樣啊,那就再好不過,其實她也不太適應那些規矩。玲瓏欣喜,“不用裝腔作勢,還能一生相隨,簡珩,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嗯。”簡珩微笑,眼底淡然,有她一生相隨,大概已是最好的結局,不過她還是不愛他,或者不夠愛,也或者說是深愛,與愛情無關的愛。
玲瓏心裏像吃了蜜一樣甜,眨着明亮的眼睛問簡珩,“你幹嘛不開心?”
簡珩笑了笑,“我挺開心。”
玲瓏眯着眼睛笑起來。
“我娘懷簡銘的時候,都不敢做特別大的動作,阿瓏從今天開始要格外注意,知道嗎?”簡珩小聲叮囑她。
玲瓏慎重的點頭,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她一定會小心翼翼的,兩隻小手也慎重的蓋在肚子上。
“聽說孕婦不宜佩玉。”簡珩笑道。
嗯?還有這種說法?玲瓏張大眼睛,腕子上的玉鐲就被簡珩拿走,那隻手又掀開她裙上的絲絛,將疊在腰帶上的一枚荷包也解下。
簡珩捻了捻這細綢面金魚刺繡的小荷包,神情如常,“這個,我替你收着。”
玲瓏目光微閃,張了張嘴。
“很重要麼,那還你,自己收着吧。”簡珩將荷包遞迴來。
玲瓏搖了搖頭,“反正也用不上了,幫我還給他吧。”
簡珩眉峰微挑,“好。”
荷包里是枚通透油潤的暖玉,紅繩纏綿,簡珩餘光掃過玲瓏的神情,嘴角輕抿,至於第二日,他隨手將暖玉丟進池塘這事自是后話。
他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追問玲瓏為何一直佩戴荀殷的玉佩,更不會去問她是何時動的心。答案,他早就知曉,但永遠不會給玲瓏說出口的機會,就讓這份連她自己或許還懵懂的情愫就此結束吧。
此刻,簡珩將玲瓏抱回床上,掖了掖兩邊的被角,“冷不冷?”他捏了捏那隻酥軟的小手,溫度適宜。
玲瓏搖了搖頭,“簡珩,別走,陪我說話。”
簡珩笑應,卻欺身吻落她微微嘟起的唇,這一吻,力氣大了些,他似乎很不開心,但每一次吮/吸,卻又極盡纏綿與溫柔。
兩人膩歪了好一會兒,玲瓏被他親的頭暈目眩,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隙,擔憂道,“簡珩,我們如今很被動,且在人家的地盤上,這樣真的沒問題么?”
到底有了孩子,思慮也多了些,不是不信簡珩,而是她容不下半點閃失。
“古人按語,反客為主之局:第—步須爭客位;第二步須乘隙;第三步須插足;第四足須握機;第五乃成功。為主,則並人之軍矣;此漸進之陰謀也。”簡珩笑道。
玲瓏一頭霧水,“說點我能聽懂的。”
“主客之勢現在下定論還言之過早,表面上看我為客,冷謙為主,掌握生殺大權,可我們倆不是還活得好好的么,甚至衣食起居也頗受優待。”
玲瓏靈光一閃,對呀,何止優待,這裏的人對簡珩的態度雖有距離,卻尊重有加。
“原來他這麼想要兒子!”她高興道。
“怎麼可能。”簡珩搖搖頭,“倘若只是為了子嗣,留我們性命足矣,又何須做這些表面文章,就連我得罪了蠱老,也無人上門問罪。因為我早已反客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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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一個月前。
冷謙掃了眼手中信函,“趙琦謀反了。”
座下謀士無不驚奇,那個人也能謀反?哪來的實力?
冷謙冷笑了聲,將幾份單獨收藏的信函一股腦甩下去。“難不成簡珩是來這裏避暑?廢物!”
楚國飽受簡氏威脅,搖擺不定。趙國立場鮮明,甘願臣服魏國,秋收之際,派兵押送大批糧草進魏,做足了姿態,極大的震懾了不安分的周國。整個形勢扭向魏國,讓冷謙有足夠的信心,在見到想見之人後立即處置簡珩。
卻不料趙琦兵變,斬殺趙王,肅清朝綱,向吳國俯首稱臣,而吳國派去鎮壓的軍隊自然也留在了趙國,名曰“清剿叛賊”。
誰家清剿叛賊用的了十萬大軍?且還是威名赫赫的吳國第一師,鐵甲軍。分明就是藉助趙國有力地形,在魏國交界處拉開一道極具挑釁的防禦線,一旦魏軍東上,戰火一觸即發。
簡珩當真打的一手好算盤,在他的灌輸下,趙琦通惠變通,不拘一格,眼看趙國山河破碎,自己無緣帝位,還不如放手一搏,助吳謀天下,將來守一方凈土,做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藩王。
駐兵趙國,可謂一步絕妙好棋。
不是冷謙想不到,而是魏國兵力大部分集中魏周邊境,還有一部分在趕往楚國的半路上,一時無暇顧及姿態卑微的趙國,倒讓吳國拔得頭籌。
是以,覲見楚王只是簡氏的一個幌子,自始至終,簡珩的目光都放在趙國與吳國。
老謀深算的冷謙,終於開始真正的打量那個身影頎秀的少年人。
眾謀士無不冷汗涔涔,輸了不丟人,但輸給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兒,讓他們的老臉往哪裏擱啊!連主公的臉色都黑了。
狡詐詭辯,遠交近攻,聲東擊西,反客為主,一環扣一環,環環天衣無縫,冷謙牙根咬緊,這樣一個天才,為何偏偏姓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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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珩,你好聰明!”玲瓏快要被無法遏制的自豪淹沒,爬起來撲進簡珩懷裏。
智多近妖,當之無愧!以一介謀士身份,初涉戰國風雲,攪亂天天下局勢,全憑一張嘴,且以兵不血刃為宗旨,極大的避免沒有必要的戰爭。一如他所信奉的,戰爭乃下下之策,倘若開戰,那必定也是最後一戰。
“阿瓏,圓房那晚,我抱着睡着的你,就在想這一切,我不想讓你哭,可是自從遇到我,阿瓏經常哭……”簡珩的黑眸不停顫動,卻用力擁住她。
一提圓房,玲瓏縮在他懷裏的身子僵了僵,可她又想起簡珩微笑的樣子,溫柔的聲音,還送她盛開的芍藥,笨拙的喂她吃東西,以及一次次出生入死的守護。
自始至終,都是他呀,說著難聽的話,做着深情的事,鍥而不捨的追逐。
玲瓏僵硬的身子隨着心漸漸融化,消弭在他沉默的一往情深中。
“阿瓏,愛我,好嗎?”簡珩尋到了她的櫻唇。
玲瓏無法回答,被他堵得幾乎要不能呼吸,或許他根本就不指望她的答案。
辛世瞻一腳踹開門,無視屋裏兩個情真意切戀人的感受,黑着臉道,“奉主公之命,接薛玲瓏覲見。”
簡珩抹了把臉,轉頭瞪着他,“你他娘的找死吧?”
欸,簡珩也說粗話!面紅耳赤的玲瓏驚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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