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簡叢走出屋子,那一抹纖細如從前的身影坐在魚池邊的藤椅上,天光在她銀白的髮絲勾勒了一層淡淡的顏色,看上去好似一幅孤寂的畫。
軟禁了這麼多年,還不曾落下過一滴淚,甚至心安理得的照顧害她之人的孩子。
所以,她居然一點也不恨冷謙。
可見冷謙在她心裏,竟連點影兒都未留下,當真如灰塵一般。簡叢的心底深處有種奇怪的快意。
以冷謙的聰慧只怕早就明白了吧,不知內心有何感受?簡叢忍着喉頭腥甜,哼笑出聲。
時光太漫長,有些事自己差點忘了,比如,這孩子是自己逼迫她生下的。簡叢目光黯下。
如今,夜笙小心翼翼坐在方淺身邊,母子倆大多數時間不說話,只是靜靜的望着一池錦鯉,暢遊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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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我爹是個怎樣的人?”夜笙眉心微蹙,悄悄掩藏那份不為人知的憂鬱。
方淺搖了搖頭,“我看不透。”
“姑姑,我娘是誰?”忍了半天,他終於鼓起勇氣問這個問題,問完了又有些害怕,惴惴不安。
方淺沒有不悅,“你娘是畫上的人,那人的妻子。”素凈的臉未着脂粉,顏色淡淡的,顯得她格外年輕。
沒曾想答案來得這般容易,夜笙睜大眼睛,不過,這個答案么,他能接受,未曾注意答完問題的方淺,眼底稍稍的黯然,也只是一瞬,早已平息的往事,無論如何也再不能刺傷堅硬如鐵的心。
倘若不是堅硬如鐵,又如何走出那樣的噩夢?
恩愛的夫君,當成親妹妹一樣照顧的女孩,當成親弟弟一樣教導的男孩,分別在她心上捅了一刀。
方淺發現,男女之情,恩情,竟都薄得像層紙,一戳就爛,隨之暴露人前的是無盡的痴、怨,貪,可笑,可憐,偏還有人看不穿。
到頭來,最珍貴的唯有這細水長流的親情啊。
她定睛仔細打量夜笙片刻,笑着理了理他前襟,難以相信,這孩子被她親手養大了。
倘若不是長得實在太像冷謙,簡叢應該會好好對他的吧,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
可惜老天爺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不給簡叢,夜笙與冷謙簡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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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簡叢破門而入,看見了畢生難忘的畫面,倘若不是最後她輕落落的那句話,“簡叢,還要死多少無辜的人,你才滿意?”
玄學齋上下三十七條命恐怕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遷怒完了,也親手制裁了孽畜,明知孽畜此生都將生不如死,他內心咆哮的狂怒卻依然無法澆滅。
恩愛多年的夫妻,對坐燈下,沉默。
作為一個聰明的女子,就該抹平此事,當做什麼也沒發生,好好的跟他過日子。
卻萬萬沒想到,她居然還敢嫌棄他!
“你有什麼資格嫌棄我?”簡叢越憤怒便越鎮定,說話的聲音異常柔和,眼神卻不加掩飾的流露鄙夷。
方淺抬眸打量他,如同望着一個陌生人。
簡叢做了件後悔終生的事。他關上門,熄了燈,無視她的絕望與痛苦,翌日離開之後,安排了一名懂醫的侍女照顧奄奄一息的她。
卻沒想到兩個月後,侍女前來稟告,夫人有了身孕。
簡叢先是驚喜,接着又陷入無盡的恐慌。
身孕,一個多月的身孕!
一個多月前,她被那孽畜糟/蹋過,還不到十二個時辰,他……他也用了同樣的手法,所以,孩子是誰的?
不是沒想過弄死她肚子裏的孽種,可只要一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一想到自己做的事,簡叢寢食難安,終於忍不住去看望她。
她坐在薔薇花下,也是那樣的天光,在烏黑濃密的髮絲上勾勒出迷人的顏色,未曾施半點脂粉的面容淡淡的,彷彿有些透明。
簡叢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變了。他再也無法靠近她。那麼也只有再多一點的血脈聯繫,來維持他與她之間早已名存實亡的情分了。
這裏的一切都是他做主,想要一個孩子平安降臨,一點也不難。剛出生的孩子倒也看不出像誰,可隨着孩子長大,他就後悔了。
“孩子是我的,與你們無關,”方淺抱着懷裏懵懂無知的嬰兒,淡淡道,“反正此生我都要被你囚/禁在此,多一個人陪我也是好的。你若反悔,可以隨時過來殺了我們。”
簡叢望着她單薄的背影,感到無盡的悔恨與悲傷。可到底還是留下那孩子一條命,儘管過程艱辛,時不時的勾起心底的痛恨。
他甚至折磨那個孩子,卻又在她冷漠的目光下退卻,折騰來折騰去,不過是希望她多看自己一眼罷了。
可她看了,自己卻又慌亂。
時至今日,簡叢才發現二十多年的光陰已過,卻還未正式的向她道歉。
為她受到最深傷害時,自己只顧嫉恨,忘了給她溫暖與安慰。
為她受到最深傷害時,自己喪失理智,做了與孽畜同樣的事,在她鮮血淋淋的傷口再劃上一刀。
驕傲如她,怎堪忍受接連被人如此作踐?
簡叢終於想起來了,想起她是如何的祈求他,求他給這段不完美的感情一個美好的結局。
那是她最後一次哭泣,“你沒有人性。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能下殺手,又連累了那些無辜的人,如今卻連我也不放過了,簡叢,你若還是人,就別這樣糟踐我,乾脆也像殺了淳安那樣殺了我罷……”
簡叢無法回答,只能用力抱着她。
所以,方淺從那時起便連恨也不恨了,如此,乾乾淨淨的把這些腌臢的男人從心頭抹去。
身子臟不臟無所謂,心,到底是乾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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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國四季分明,天氣轉涼后,眨眼又是一個多月。
冷謙為了續命,越發陰沉,正如簡珩預料的那般,他成功的度過最危險的一關。
剩下的便是等待慧晴的丹藥。而明鏡島迎來了颶風季,船隻被迫推遲一個月進海。這意味着,他又要等一個月才能見到那女人么?
玲瓏連續被取了兩次血,每次拇指大的一小盅,血量不多,卻異常恐怖,竟是以蠱取血!
甚至還要被蠱老威脅恐嚇,理由是不該嚇唬他的蠱蟲。
是它們嚇唬我吧!玲瓏驚恐地盯着趴在手上吸血的蟲子,蟲子也怕她,兩邊互相畏懼,不得安生,吸血過程十分艱難。
立在門外的辛世瞻眼底一片掙扎。
“站住!”寒月冰冷如霜的朝他走來,“你最好別管閑事,去做你該做的。”
“蠱老分明假公濟私,有意刁難薛玲瓏。”辛世瞻道。
“那也不關你的事,要管也該簡珩來管。”寒月上前逼視,紅唇抿成一條線。
“沒錯,這是我的事。”一道壓抑而冷硬的聲音傳來。
簡珩信步走來,身後還跟着兩名陰魂不散的暗影,寒月還想阻攔,只見其中一名暗影對她搖了搖頭。
寒月不得不收手,冷哼一聲,簡珩早已邁入屋內。
玲瓏淚眼婆娑,事到如今,用膝蓋都發現蠱老壓根就不只是為了取血,他在拿自己*研究啊!
世上怎會有不怕蠱的人呢?蠱毒皆害,但蠱與毒的性質完全不同,縱使出現過百毒不侵的人,也從未聽說不怕蠱的,就好比能解世間百毒的葯解不了一個最簡單的蠱。
倘若不是薛玲瓏身份特殊,蠱老恨不能將她大卸八塊,一塊一塊的仔細研究。
玲瓏忍受不了痛楚,那蠱蟲也被玲瓏血脈中奇怪的威脅嚇得口吐白沫,啪嗒,滾到了地上。
蠱老勃然大怒,抬掌欲拍向玲瓏,冷不防一道殺氣騰騰的陰影裹着勁風撲面而來。
他暗道一聲不好,矮身閃避,旋地移開,是誰偷襲我?
簡珩!
看清偷襲的人,蠱老略有心虛,表面上卻怒目圓睜。
簡珩彎腰抱起玲瓏,“對不起,我來晚了。”
這不是在做夢吧,他不是被冷謙派來的人帶走了么,為何這麼快就回來?玲瓏一顆心,彷彿泡在了溫泉里,又軟又酸。又如同跌倒的小孩,大人不在身邊,尚且不哭也不鬧,一旦發現大人,委屈便也蜂擁而至。玲瓏撲在簡珩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
“不怕,沒事了,以後再也不用過來。”簡珩柔聲細語,懷抱異常溫暖安逸,化解了她的委屈與驚嚇。
從頭到尾被無視的蠱老怒了,該死的,別以為我有多怕你,不過一個連自由都沒有的黃毛小兒,竟敢跟老夫搶人!
簡珩抬眸,蠱老一怔,險些被嚇尿,甫一回過神,氣得直嘔血,有啥好怕的,不就是殺氣比一般人凶了點!
在道上混了幾十年的蠱老,為自己那一瞬間的懦弱羞惱不已,當他鼓起勇氣想要搬回一局,才發現簡珩早已抱着薛玲瓏離開。
呸!算你逃的快!蠱老啐一口,氣哼哼坐下。辛世瞻走進來,冷笑一聲,“人沒走遠,出去追還來得及。”
他娘的,老子哪裏得罪你了,選這節骨眼進來說風涼話!蠱老一張青白交錯的臉終於氣出了幾分血色。
辛世瞻箭步上前,攥住蠱老的斗篷,居高臨下的眼眸猶如獵食的鷹隼,“對付簡珩,我不管,或許還能幫你點什麼。可是薛玲瓏,不想死的話,給我離她遠點。”
真是日了狗!一個個排着隊找他麻煩啊!蠱老勃然大怒,蹦起來正中辛世瞻面門,然而對方的輕功出神入化,眨眼就立在他身後,都還沒看清怎麼出的招,一片柳葉薄刃便扎進了肩膀。
劇痛,震驚!蠱老渾身一抖,周身飛出密密麻麻的小蟲子,門帘猛然鼓起,寒月猶如一道銀色狂風衝進來,打得辛世瞻與蠱老各自退開幾十米,風停,密密麻麻的小蟲子躺了一地。
“卧槽,你們合夥對付我……”蠱老哇啦怪叫,臉上瞬間挨了一巴掌,只見寒月眼冒紅光,“滾!”
他娘的,暗影紅羅剎呀!蠱老冷哼,氣勢不減,但也只是氣勢不減的離開。
寒月回身瞪着辛世瞻,同樣一巴掌扇去,辛世瞻紋絲不動,冷冷瞪着她。她再揚手,腕子就被辛世瞻攥住。
“滾!”辛世瞻說。
寒月啐他一口,“沒出息的東西。”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看見女人便走不動路,原以為他會是個例外,結果都一樣!寒月怒容滿面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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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受了不小的驚嚇,玲瓏躺在簡珩懷裏睡著了,眼角還掛着一滴晶瑩的淚珠兒,疼得簡珩心臟狠狠一緊。
從小到大,除了自己欺負他,任誰也不允許碰她半分,即便是自己,也不曾戳過她一指頭,如今卻讓她在眼皮底下受這樣的罪。簡珩難過的抱緊她,額頭抵在了她的額頭上。
窗外傳來侍女壓低的驚呼,下雪了!
今年魏國的雪來的比較遲,過了臘八。
屋裏燒着地龍,並不冷,玲瓏縮在簡珩懷裏,緩緩睜開眼,“簡珩……”
“嗯,我在。”他眼睛裏的星光如同寶石一般璀璨,像抱孩子那樣抱着她,“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玲瓏搖了搖頭,也沒有特別不舒服,就是有點困,使不上力氣。簡珩見她縮在自己懷裏蹭了蹭,如同火爐旁懶洋洋的貓,氣色也無大礙,懸着的心才稍稍安定。
晚膳的時候,玲瓏被喊醒,食不知味的吃了幾口,整個人看上去蔫蔫的,簡珩只當她受驚過度,又見她右手還帶着傷,便端着碗喂她。
從未做過這種細緻的伺候人的活,簡珩的動作不太流暢,過程也許沒那麼細心,但每一個動作都用了十二萬分的心。見他笨手笨腳的給自己擦嘴,玲瓏既甜蜜又心疼,便不讓他喂,他不聽,舀着紅棗山藥羹,一勺一勺的遞來。
就算再沒胃口也禁不起這般疼寵呵護,玲瓏溫順的一口一口咽下。
接下來的兩日,原本就不嚴重的傷口倒是好的差不多了,可惜玲瓏依然沒精神,偶爾來了精神想要看看難得一見的雪,可剛出門沒多久就冷的直發抖。
從前也沒這麼怕冷啊?如今還穿着厚厚的棉襖皮裙,外面披得是紫貂毛的大氅,緞面還是秀江暖綢的,簡珩鬧不明白,十分着急,只好扶她回屋,兩人坐在暖炕上講了會話,她竟趴在他腿上睡著了。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五天,第六天,她竟連飯也不吃,懨懨地伏在他懷裏,簡珩才意識到事情很嚴重,慌忙派人去請大夫。
侍女遵從上面旨意,既不會苛待簡珩與薛玲瓏,但也不會刻意提供特殊照顧,比如請大夫,請的自然是好大夫,然而好大夫裏面也分三六九等。
一炷香后,老眼昏花的大夫收回脈枕對簡珩道,“尊夫人體虛,血氣不旺,大概水土不服又受了刺激,我開些安神養氣的方子慢慢調養吧,也可配合葯膳。像烏雞,紅棗,山藥,靈芝一類常見吃食,多吃些也無妨。”
侍女一一記下,簡珩一臉凝重。
誰知喝了三天湯藥,非但不見好轉,情況倒更嚴重了,玲瓏每日昏昏欲睡,對吃飯絲毫不感興趣。
這幾日,辛世瞻一直觀察芸曉舍動靜,見侍女匆匆走來,便上前詢問。
“辛爺,簡夫人似乎不大好。”
辛世瞻暗驚,“說清楚。”
侍女被他的樣子嚇懵,急忙一股腦兒的道出,“差不多有十天了,她每日嗜睡,不肯好好吃飯,大夫開的葯也喝了不少,卻總不見好。奴婢此番便是要再請劉大夫過來一趟。”
“那個庸醫能看出什麼東西!”辛世瞻有心責備,卻又覺得責備也沒用,這些聽命行事的人懂個屁。
這番換成一個黑鬍子中年人給玲瓏診脈,年約四十來歲,比上一個年輕許多,但雙目炯炯,十分精神。簡珩掃一眼便知這才是個像樣的人物。
中年人閉着眼號脈,不到片刻就收手,嗤一聲,“受不了,看你們一個個緊張的,喜脈而已,快兩個月了。上一個大夫腦子裏有水么,這都沒診出。”
簡珩眸光晃動,怔怔的望着玲瓏,最終化作無聲無息的繾綣,握緊了她的手。
辛世瞻愣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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