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說這一番話,蘇澈是很鎮定的。
本來便是抱着和對方從此一刀兩斷的心思,而崔長安的反應也很好,蘇澈放出目光瞅着對方雕塑一般的、毫無表情的臉,他想這很好——看來崔長安對這事也不是全無概念,沒有假裝震驚,不會自欺欺人。
蘇澈很冷靜地一笑,很快接着道:“我考慮過了,我知道這段時間你為了我爸的事花了不少心思,真的,我謝謝你。本來我最擔心的就是我爸在那種地方受人欺負,現在他在裏頭能有人看顧,我真的放心不少。——這樣,長安,以後這事你不要管了,我自己會想辦法。”
這話讓崔長安有了一點反應,他動了動嘴唇,顯然是有話要說,蘇澈只半抬手在空中虛虛一按,示意他聽他把話說完,“你聽我說,我也是在叔叔阿姨身邊長大的,這幾年雖然生疏了,這些年的情分總還在的,叔叔位置尷尬,關鍵時候不想沾染麻煩也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我也不想讓他難做,你看,你現在幫我也是透過你爸爸的關係,你爸爸不答應,你怎麼施展得開手腳?長安,你不要跟我犟,別把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沒這個道理,這裏面的事情我懂。要是說你自己手裏有權,你願意幫忙,我肯定不說別的,但是現在這樣,就算了。”
崔長安臉色蒼白下去,眸光也暗淡,他原是個漂亮人物,相貌風度是不必說的,即使是一個雕塑,那也是一個好看的雕塑,然而現在這雕塑蒼白下去,好像被抽去了生命力似的,他嘴唇顫動了一下,然而終於是無話可說,只有沉默,只能沉默。
這段時間的有心無力,別人不清楚,他自己知道,他同樣知道蘇澈說這話是認真的,不是在跟他試探和客套,他不知道蘇澈現在是怎麼想他的,甚至於夜深人靜一個人的時候也不敢放膽去猜測,可是這麼多年的親密和如膠似漆,他終究是了解他的。
心裏好像忽然就有了一種預感,“是不是以後都不能再見面了?”他忽然發問。
這話讓蘇澈既意外,又不意外。
崔長安一向是敏感的,可他從來沒有這麼直接過。
蘇澈略微沉吟一下,回答道:“我工作很忙的,我想你也是一樣,以後恐怕沒有這麼多的時間見面吧。”
這只是委婉的說法,大家都懂。其實也可以直接一點,如果換了是崔長安剛剛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的那會兒,如果說他沒有想到要利用他老爸的關係,那他大概就會直接多了,也許會存了心地讓他不好過,當然啦,這是說對方心裏對他不是全然無情無義的話,現在呢,兜了個圈子到了現在,他現在只有一個想法了,好聚好散吧。
他的回答讓崔長安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絕望的神情,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慘淡而克痛,蘇澈以前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然而現在見到了也只是無動於衷,以前的那些過往能讓他在夢醒的時候悵惘心痛,現實中的崔長安卻換不起他的這些感情,太長時間的隔膜與分離,似乎把過去和現在切割成了完全接續不起來的兩個階段,哪怕現在他們面對面地坐着,結果也只像霧裏看花,他分明知道對面的就是崔長安,然而又奇怪崔長安竟然是這樣的,他想崔長安對他或許也是一樣,他們彼此,也許只是曾經熟悉的陌生人了罷。
蘇澈在座位上欠了欠身,落在崔長安眼裏,卻像他起身要走似的,他心頭一顫,傻話衝口而出:“那只是打個電話呢?就像以前那樣,偶爾發個短訊呢?”這話出口之前根本來不及細想,一說出來就乞求也似,崔長安臉上泛着一點苦笑,又覺得自己可憐,又覺得自己活該。
蘇澈也是略微詫異地瞥了他一眼。
他這樣哀懇似的語氣,就他認識的崔長安來說簡直是不能想像的,崔長安是聰明而敏感、驕傲而自矜的,他不會這樣,蘇澈不能說心裏一點觸動都沒有,可是這改變不了什麼的,從他不辭而別的那一刻開始,已經什麼都改變不了了。
蘇澈心想他的態度還是強硬一點的好,他不喜歡拖泥帶水。
蘇澈臉上的神情冷漠起來,冷淡地回答道:“我想沒有這個必要。”
被完完全全地拒絕了,崔長安只有無話可說,他不知道該怎樣擺弄自己的五官,只好勉強自己露出一點僵硬的微笑,他的目光垂下去,垂落到面前寸許的桌面上,雙手無意識地互相糾結着,蘇澈想這樣冷冰冰的拒絕,大概也讓他難堪吧。
讓人窒息的沉默一瞬間充斥了所有的空間,這難捱的沉默不僅是針對崔長安的,對蘇澈來講也是一樣,他是真的打算好聚好散,讓對方難堪這不是他的本意,幾根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篤篤敲了幾下,蘇澈想起一件事來,這件事本來也就是他這趟過來的首要目的,本來崔長安之前要是配合,氛圍還好的話,他這邊提到照片的事也是水到渠成,現在就難辦一點。
不過照片是必須得要過來的。
蘇澈決定直截了當地開口,“還有一件事,”崔長安勉強抬眼聽他講,“就是我們以前的那些合影——你也知道我的工作性質,那些照片雖然沒有什麼,可萬一落到有心人眼裏,也是一樁麻煩,所以我這趟過來,也是想請你把那些照片都收拾出來交給我,我自己拿在手裏才能安心。——你不介意吧?”
崔長安怔了一下,很快他就明白過來了,對方的措辭儘管很動聽,可說到底,還是不放心他,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答的,他心裏眼裏都是空茫茫的,心裏只能想到一件事,他想照片還過去之後,彼此也就完全沒瓜葛了罷……可是到這一步,不該再惹人生厭,他強迫自己定了定神,理了理思路,盡量邏輯清楚地問道:“是從小到大所有的照片都要嗎?和其他人一起的合照呢……”
“照片中第三個人的都不要,只要我們兩個人的合影,小學的也不要,從上了初中開始,你都收拾出來給我。”
崔長安說那他知道了。
蘇澈很快又問他:“你看你大概什麼時間能整理好?我讓我助理去取。”
崔長安說他等一下回去就收拾,明天他就可以派人來取,於是事情就這麼說定,簡直是出乎意料的順利,順利得簡直讓人有點奇怪,蘇澈雖然沒怎麼設想過崔長安會就照片的問題怎樣刁難他,可是也許照片不在北京,也許鬼才知道那些照片給掖到哪個角落了,一時想找出來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更也許他這樣問對方要照片難免讓對方不舒服……結果,事情竟然就這麼說定了。
蘇澈有鬆了一口氣之感,心裏簡直要輕鬆起來,臉上的表情也放鬆不少,崔長安看在眼裏,心頭一痛,他遲疑一下,終於問出來:“你……你要照片是要自己保管着,還是……”
蘇澈執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復又抬起目光射向崔長安,冷靜而漠然地回答道:“我打算都燒了,一勞永逸。”
其實也可以騙他說要自己保管着,畢竟照片還沒要到自己手裏,他隨時可以改變主意,可是還是那句話,他不喜歡拖泥帶水,不管崔長安跟他這樣藕斷絲連的來往是抱持着什麼樣的想法,他希望從此以後他可以完全地斷了念頭,徹徹底底的。
隨着他的話音落地崔長安眼裏的一點光芒徹底黯淡了下去,他勉強地保持了一點微笑,說:“既然是這樣,其實你不用派人來取,我自己都燒掉就可以……”
“那不行,”蘇澈淡定地截住他的話,“我得自己親手燒了才能放心。”
崔長安話一出口也發現這是一句傻話,要是可以放心他的話,也不會問他要照片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種蠢話來,他不想再犯蠢了,他想掩飾性地笑一笑,可是又恐怕自己會笑得很難看,他只好很快地點點頭,說好,“那就還照剛才說的那樣。”
蘇澈只想斷了他的念頭,可是他這樣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還有那勉強出來的笑容,卻又忽然讓他有點難過,大概是因為以後不會再相見了,總是會有所觸動吧,蘇澈打電話給鄔鑫讓他把車子開出來,這是要離開的信號,崔長安也清楚,簡短的電話很快掛上,雙方都知道離別在即,對蘇澈來說,不管他心裏是怎樣一種感觸,面上卻是波瀾不興的,雙手交握在桌面上,蘇澈的目光靜靜地流淌過崔長安的面容,他最後說:“照片的事我要多謝你——沒什麼事的話,我走了。”
這是最後一次的見面,以後不會再有,這樣拖泥帶水的關係,到這裏總算要畫上一個句點,他想這對他對崔長安都是一種解脫,慢慢地把能遮住大半張臉的墨鏡戴上,蘇澈站起身來,他真的要走了。
“阿澈!”走了幾步,崔長安在後面喊他。
蘇澈想了一想,終於還是停下來,他們也只剩下這一點的時間。
戴着墨鏡的半張臉轉過來,他聽着崔長安用發抖的聲音問他:“——阿澈,你恨不恨我?”
蘇澈極為緩慢地摘下墨鏡,兩人四目相對,崔長安目光顫抖地對着他,他整個人好像都是顫抖的,時間似乎靜止在這一刻,蘇澈就着這話仔細地想了一想,曾經是真的很恨他的,他竟然在那種時候棄他而去,現在想來也跟做了一場夢似的,如果不是還有他老爸的事要背負要忙碌,那段時間很難想像要怎麼熬過去,怎麼能不恨呢,可是終究也被時間慢慢地消磨掉了,他也不想再恨了,就,這樣吧。
蘇澈的目光靜靜地流淌過崔長安的臉,緩慢而清楚地說:“以前挺恨你的,現在不恨了,只是我也不愛你了。”
最後一次,他想應該說點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