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如果我說以後不讓別人到家裏來,”他看着他,“我不讓你再這樣難堪,這樣你還走嗎?”
他這樣問他。
蘇澈覺得可恨,恨什麼他已經分辨不清楚了,不過也許他自己才更可恨,眼中的霧氣已經快要承載不住了,他狠狠地把這股熱氣逼回去。
手機響了,是來信短音,蘇澈忙遮掩似的掏出來看,是花哥,房子已經找好了,就在影視城附近,說定金已經交了,後來還跟着一些多少平米幾室幾廳這樣的數據,這些數據蘇澈看不進眼裏去,但是這條信息不早不晚這個時候過來,他覺得這是命中注定。
手機收起來,他告訴了易先生:“花哥的信息,房子找到了,定金也交了……”他想說我很快就搬走,可是易先生靠近一步,不慌不忙地道:“這不要緊,這筆錢我來出,不讓你承擔這個損失。”
這話說得好笑,蘇澈一下沒繃住笑了一下,其實他心裏想着,這有什麼好笑的呢。
易先生卻有了一點信心,在那一樣一樣地數掰着跟他一起住的好處,“你看哈,你住我這裏,早上上戲拎了吃的就可以走,晚上回來說一聲立馬就有熱騰騰的飯吃,穿過用過的衣裳被褥更不用你自己操心,房間永遠是乾淨的,閑了偶爾還可以跟小哲可愛玩會兒……當然最重要的是,你整天在我跟前晃,有個什麼好角色我第一個就能想到你,相反你要搬出去了,有什麼眼饞的角色想找我要,一時間也找不到我不是?”
他這是故意逗他,有意地引着他笑。
蘇澈不想讓自己這麼沒出息,他心裏想着這又是何必呢,非得留他又有什麼意思呢,快三年了,情分是有的,就這麼讓他走了不也很好,他沒虧待他,金主做到這個份上夠可以的了,再留下來也要到頭了,他心裏真正想要的那個人是池衍,他又不是不知道。
易先生又靠近一點,湊近了細瞧他臉上的神色,他的聲音分外地柔軟,讓他“別走了”,說著他伸過手來,想要碰碰他,可是蘇澈幅度不大地側了側身子,躲過了,易先生手上一僵,慢慢放下了,蘇澈這才抬眼看他,他的眼神清澈而堅韌,帶着一點嘲諷的笑,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那個尤嘉,”他看着他慢慢道,“您和他……在一起之前,有沒有給他做一下健康檢查?”
這話說得委婉,但是意思足夠明白。
他這是在拿話刺他,藉著說尤嘉其實是在說他,不過肯說話就好,易先生微微一笑,說他:“你倒活得仔細。”
蘇澈從另一個方向來理解了他這話的意思,所以他挑眉笑了,那笑容未達眼底,是一種諷刺的、故作驚訝的笑,他笑望進對方的眼底,“您沒檢查?”
易先生搖頭說不是,“我檢查了,”他慢聲道,“他很健康,我還不想那麼早死。”
蘇澈那故作驚訝的表情收回來,總算他還沒有那麼瘋狂。
想了想他又抬眼疑惑道:“可要是這期間他跟別的什麼人怎麼樣了呢?這種事情也說不準的吧?”
他這是硬要把那種可能性往他頭上栽,易先生也不跟他爭辯,順着他的話就道:“那這樣好不好,等過一個半月我自己去做一個檢查,到時候檢查結果拿來給你過目,要是不如你的意你再收拾東西走人也不遲,是不是?”
蘇澈沒吱聲,眼睛別開看向別處。
易先生知道把他說通了,這時候就退開一步說:“好啦,我們不要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難得今天回來得早,我讓廚房早點開飯,你也快點下來,”轉身朝房門那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來指指那兩個大號行李箱,“東西都拿出來吧,用的時候多不方便。”
等他又背過身往外走,蘇澈才安靜地調過視線,他停在那裏,目送了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後面。
輕微的咔嚓聲響,房間裏又剩下他一個人。
蘇澈放出目光在房間裏,上下寂寞地轉了轉,本來已經準備好和這裏說拜拜了,馬上就要走的,已經確定下來的事情,結果三言兩語的,又被人給留下來,其實他很清楚易先生對池衍的感情,變不了動不得,一方手絹就能這麼厲害,留下來又能有什麼期待,他心裏理智地覺得還是走了得好,留下來他心裏也並不好受,這種感覺說不清楚,他只覺得自己很沒有用。
手機響了,蘇澈靜了一下才掏出來看,電話一接通花哥的聲音在那頭哇啦哇啦地響起來,“短訊你收到了吧?你那東西都收拾好了沒?幾個時候搬?認不認識地方?噢,鑰匙還在我手裏呢,怎麼給你……”
“我不搬了。”
電話那頭:“……”
“你說什麼?!”花哥懷疑自己聽錯了。
蘇澈說:“剛才易先生過來找我談話,讓我別搬,所以我不搬了。”
花哥:“……”
花哥懷疑自己理解障礙,“你不搬了?!老闆不讓?不是,這什麼意思啊?那他這都有新人了還要在留着你?這怎麼個意思啊?不是,那那尤嘉去了怎麼辦哪,這也不方便把,他也在你也在的……”忽地靈光一閃,明白過來了,壓着嗓子道:“不是吧?你們這是要玩3p啊?”
蘇澈沒心情和他這樣玩笑,他身體和心裏都感到了乏累,這讓他不想說話,他說別的改天再告訴他,那頭欲要抗議,蘇澈先一步把電話掛了。
然而不用改天,花哥在這一行混了這些年,關係四通八達,溜出去一打聽自己就把事情踅摸清楚了,吃過晚飯蘇澈的手機又“叮叮噹”地響起來,花哥一聽就十分開懷,是來恭喜他的,“哈哈哈!我說你這也太有本事了哈,人家剛出社會挺鮮嫩一漂亮人,這才上手幾天哪,就能這麼被你給踢走了哈哈,恭喜恭喜,我也同喜同喜!沒想到這還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人家都是有了新的就不要舊的,到你這兒就反過來了,哈哈厲害厲害!你說我以前就知道你能耐,可也沒想到你這麼能耐,男人這喜新厭舊的毛病都能給你扳過來,不聲不響地就把人給辦了!以前還是小瞧你了,這方面你絕對高手啊,我必須得拜你為師!哎你說咱倆感情都這麼深了,你也有好的也別藏着掖着的,改天也教我兩招唄,就是你也不提前吱一聲,我這今天剛給人交了定金,這不白花冤枉錢么……”
蘇澈馬上說:“定金的事你直接報給易先生,他給報銷,你儘管往多了報去,兩倍三倍地給他報,多出來的錢都歸你,算你辛苦費。”
這主意不要太妙,花哥一拍大腿說他講義氣,“夠哥們!花哥我以前沒白罩着你!哈哈哈!果然手下藝人爭氣,做經紀人的也跟着沾光,哎前兩天我還去找那大師算命哪,說我前小輩子是個勞碌命,但三十歲之後財運能大開,我看我這財運搞不好就得應你身上!你可要給咱爭氣哈!以後咱就靠你吃香喝辣啦……”
尤嘉出局,他能繼續在易先生身邊留下來,這顯然讓花哥對他以後的發展更有信心,等他滿懷喜悅地對兩人的光明前景如此這般地做了一番美好展望,已經又是人影寥落的光景了,別墅區不比市中心的喧囂和浮華,寒風吹過枝椏,影隨風動,往往提前就進入了夜深人靜的時候。
寒風料峭,幾場大雪把冬天帶入到最冷的時節,生活並沒有改變,《捕快》劇組的戲份在繼續,蘇澈每天往返於劇組和別墅之間,很少有時間去想別的事情,他想重要的是工作,永遠是工作。偶爾晚上收工和易先生碰上一面,也是平平淡淡不溫不火,尤嘉已經徹底消失了,然而有些什麼卻不能隨着他的消失而消失,想要回到他從沒出現過的那個時候,大約是不可能的。
也許是他之前那番話的緣故,易先生晚上沒再來找過他,好像尤嘉消失之後,他那種欲\望也跟着消失了,他沒有欲\望,蘇澈也沒有,這樣當然很好,要是他若無其事地來親近他,搞不好他會覺得噁心吧。
說起來他也沒什麼立場,光是這樣想,也怪矯情的。
易先生現在深居簡出,除了投資和生意,很少對什麼能提起興趣,他之前很是興緻勃勃了一陣,指派人準備這個準備那個的,打算好好地過個年,現在年關真的一天比着一天地近了,他又一切都無所謂起來,偶爾老管家想讓他高興高興,專門挑着這些過年的瑣事與他來說,他也只讓老管家自己看着辦罷了。
此一時彼一時,不知道的人完全看不明白。
料峭的寒風從屋頂枝椏上翻捲起一些零星的雪花來,旋轉着打在落地窗上,融化了,變成一道道晶瑩的水滴在落地窗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易先生有時候會想起池衍來,池衍已經很久沒來過了,這個冬天就沒見到過他,以前他不是這樣,可能是真的不在乎了,連小哲他都不要了。
想起池衍偶爾就會不可避免地想到尤嘉,對於尤嘉他並沒有什麼可說的,一個長得像池衍的孩子,被他捧在掌心上很是寵愛了一陣,然後又被他給攆走了。
其實從頭到尾都是在自己騙自己,哄着自己開心罷了,閉上眼睛,就假裝是在跟池衍在一起,那時候池衍多年輕啊,他自己也年輕,那時候沒有錢,可是他們在一起很愉快……他攏眉想了想,其實池衍現在也不老啊,他還年輕着呢,精力充沛的,可是自己呢,自己的時光卻被偷走了,他能感覺到自己老了,腦子都不好使了,有時候回想以前的事都覺得有些吃力,身體也不如以前,晚上他會失眠,第二天起來就精神不濟,有時候還會鬧頭疼,池衍也不來看看他,他離他太遠了,讓他抓也抓不住,曾經的那些時光,遙遠得都像上一輩子的事了。
有時候也會很傷感,他身體不行了,走到今天這一步,竟然是又老又寂寞。
他就像是晚期的癌症病人,需要用嗎\啡之類的精神迷幻劑來讓自己愉快一點,尤嘉長得像,他就是那個迷幻劑,用了這個迷幻劑他果然感覺愉快多了,他捧着尤嘉寵着尤嘉,就假裝是在捧着寵着那個自己想捧想寵的人,他想對他好,要很好很好,他捨不得他難過,真的,從此以後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想要什麼他都給他弄來,他不讓他皺一點眉操一點心,以前的那些事情……想到這些他就心酸,還有公司,還有小哲,這些都不是他的本意,他捨不得讓他難過,他在他心口最柔軟的地方,誰都不許碰,他只想待他好,把他捧在手心裏,一生一世,只捧着他一個人,真的。
可是其實都是假的,他心知肚明這一切都是假的,哪怕是在他覺得最愉快的時候,他心裏也清楚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張臉而已,他不是池衍,他也不可能把他當做池衍。
他想捧的人,捧不了,他想愛的人,愛不到。
他做着一個虛幻而破碎的美夢,夢醒了,他只是更難過。
慢慢就提不起精神來,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蠢事,他像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撿了一塊爛芋頭就當做幻想中的山珍海味在狼吞虎咽,白白地惹人發笑,池衍要知道了,還不定怎麼瞧不起他,其實在看見那條手絹之前,他就已經感到了厭倦。
藍格子的手絹,這是他和池衍之間所剩不多的回憶,別的也沒什麼留下來,也留不住,可是他用着這種手絹,就像心裏藏着一個共有的秘密,密碼只有池衍知道,說起來是有點可笑,可是看見尤嘉也有樣學樣,他笑不出來,那手絹讓他刺眼,沒法忍受。
他終於決定把人給打發走,只是那孩子不願意走,這就弄得場面比較難看。
對於尤嘉,他是完全無所謂的,他曾經作為“池衍”而存在過,然而走了也就走了,他也並不覺得虧欠,他沒虧待他,最後那角色雖然黃了,可是之前他有求必應,錢和一些值錢東西沒少給,大家銀貨兩訖了,沒什麼好說的。
還有蘇澈……想到他,易先生就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