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棄子歸
夜,月國,宓影閣。
一道清瘦修長的身影掠過,停在靜立湖畔的人身邊,湖波未動,足見來人內力深厚。
“弦兒。”無吟站定,看了一眼對着月亮發獃的葉紫弦,忍不住輕喚。
葉紫弦聽聞,緩緩回頭,那張原本就傾國傾城的臉,此刻在月色的映襯下,越發生動明艷,竟虛幻得不似真人,好似美人圖上的美人從畫上走了出來,不小心跌落了塵世。饒是看着她長大的無吟也不免心中微嘆,暗自吃驚。
“師傅,這麼晚了,您該休息了。”葉紫弦的聲音不帶有一絲情感,空洞得像在自言自語。
十年了,這個徒弟從來沒有笑過,每天只發瘋似的不停學習,武功、兵法、才情,無一不通,他知道她心裏的苦,十年前葉清遠把她託付給自己,她的個頭只到他腰部,如今一眨眼長大成人,葉家又飛鴿傳書召她回去,只怕絕非善事。
無吟沉思半晌,並未作答葉紫弦的問題,只開口道:“弦兒,你如今一十有六,到了婚假年紀,是時候該回去了。”
葉紫弦好像一早料到一般:“什麼時候啟程?”
“明天一早,葉府的人會來接你。”
“好。”葉紫弦沒有絲毫遲疑和不舍,“那徒兒先去睡了,師傅也早點休息。”
葉紫弦剛轉身,無吟慌忙叫住她:“為師交代給你的事情千萬別忘記,你這一生,雖極愛花,卻註定與之無緣,莫要再像小時那樣貪玩,恐有性命之憂啊!”
葉紫弦心下感動,腳步只停頓半刻:“知道了,師傅,徒兒定謹記自己的花粉過敏之症,萬事小心。”本還想再和師傅好好敘舊道別,終是狠下心來,迅速舉步離去。
葉紫弦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她不是不知道無吟對她的好,如果這一生還有什麼羈絆,那隻余師傅了。可是她也知道,父親葉清遠的眼線遍佈月國各地,越是在乎,她越不能表現出來,以免害了師傅。只是臨走前師傅失望的眼神和孤單的身影,還是狠狠刺傷了她,她這一生,或許終究只能看着自己在意的人痛,卻什麼都做不了吧,當年她尚年幼,無力保護母親,如今她擁有一身本領,仍是空付。
翌日,葉府的轎子穩穩停在宓影閣大門口。
葉紫弦跟着無吟,十年來第一次踏出了宓影閣,因花粉過敏,面戴輕紗,她一眼在人群中認出了自己的父親葉清遠,十年的時間,歲月並未對葉清遠造成太大影響,他那副虛偽醜陋的嘴臉,比昔日更甚。
無吟見氣氛尷尬,對着葉清遠拱手作揖:“葉兄啊,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哈哈,我是老了老了,怎及無吟你一生不羈,瀟洒自在?”
無吟聽聞哈哈大笑,拉着葉紫弦到葉清遠跟前:“這是紫弦,你的小女兒。”
葉清遠卻和葉紫弦同樣的一副冷漠:“長大了,走吧。”
沒有親人久別重逢的擁抱,未問及葉紫弦這些年過得是否好,對她臉上遮擋的面紗也毫不關心。無吟見此情形,低低地嘆了口氣,目送葉紫弦的轎子遠去,才轉身進了宓影閣。
抬轎人的腳步漸漸慢下來,葉紫弦心知快到了,伸手挑起嬌簾。門口沒有眾人等候,亦沒有鞭炮歡慶,葉紫弦已經習慣了自己自幼特殊的“優待”,直至下人引着轎子從偏門進去,停在了她幼時和母親同住的閨閣前,她的心都未再有絲毫波瀾。痛到麻木,大抵就是這般感覺了吧。
轎子落定,葉清遠從前面一座轎子上下來,淡淡看了葉紫弦一眼:“舟車勞頓,你先去梳洗一番,換上自家衣服,別再穿身上這些個亂七八糟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葉家虧待了你。”說完拂袖離去。
葉紫弦低頭看了一眼身上平時習武穿的粗布衣,雖簡陋,卻很舒適。“虧待?”聽了葉清遠的話,葉紫弦只覺得心中好笑,難道從偏門進來的小女兒還能有“優待”一說。
思忖間,一個激動的聲音傳來:“小姐,真的是你啊。”說著撲通一聲跪在了葉紫弦面前。
葉紫弦着實吃了一驚:“你是?”
“小姐,我是小蝶啊,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之前照顧你和二夫人的小蝶啊。”
葉紫弦這才想起幼時唯一不會對她們母女落井下石的小蝶,每次葉清遠被皇上派遣外地,府中其他人就立馬和葉清遠的正妻——朝陽長公主一起**她們,不僅不給她們飯吃,還對她們拳腳相加,甚至把她們關到柴房不理不睬,然後小蝶就會偷偷地去廚房拿東西給她們吃。
思及此,葉紫弦連忙彎腰扶起小蝶:“快起來,那時候多虧了你啊。”
“小姐,你總算回來了,她們都說你已經……”小蝶早已泣不成聲,“二夫人不在後你病重昏迷,後來就不見了,大家都以為你……”
“好了,別哭了,我這不是好好地嘛。”葉紫弦寬慰道。
“恩,你們不在後她們知道我偷東西給你們吃,免不得又開始欺負我,幸好我撐到了現在,盼到了小姐回來。我說怎麼派我來伺候小姐,原是她們都怕得罪大夫人,我到樂得與小姐相見。”
“好了好了,我們進去說吧。”
葉紫弦拉着小蝶進了房間,心中喟嘆:原以為這府上已沒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幸好小蝶還在。
剛進門,就有小廝來喚:“老爺讓小姐梳洗完畢趕緊去前廳給大夫人斟茶。”說完掉頭就走,完全沒有下人對待小姐應有的態度。
小蝶氣結:“什麼態度啊,狗眼看人低!”
葉紫弦倒不以為意:“算了,小蝶,幫我換衣服吧。”
小蝶這才拿來幾件衣服讓葉紫弦挑選,葉紫弦簡單瞄了一眼,多是繁複的絲綢質地,裡外不知道多少層,真懷念在宓影閣無憂無慮的日子,眾人都道宓影神秘莫測,陰森可怖,只她明白那景、那人、那樓有多麼親切溫暖。
“小姐,你怎麼遮着臉啊,這讓小蝶怎麼給您塗脂抹粉呢?”說著就要伸手取下面紗。
葉紫弦回過神來,阻止道:“我有花粉過敏症,不能接觸花,哪怕空氣中飄散的花粉也不可以。”
“啊,難怪老爺昨天讓家丁把府里的花都剷除掉了。”
什麼?!葉紫弦聽聞驀地一驚,那個人、居然會為她剷除花朵?轉念一想師傅臨行前和自己說的話,葉紫弦不禁自嘲:恐怕是怕我毀了這張臉,得罪了待嫁的人吧。“哼——”一聲冷哼從葉紫弦鼻翼發出。
小蝶驚訝:“小姐,怎麼了?”
“無妨,快替我上妝吧。”說完取下面紗。
葉紫弦看着鏡子裏小蝶的嘴巴睜大、再睜大、直到合上咽了口唾沫,啞然失笑地搖了搖頭。
“小姐,你真的好美啊!”
“行了,抓緊時間啊。”葉紫弦無奈了。
一盞茶的功夫,一個娉婷的身影緩緩向正廳走來。只見一襲紫衣翩躚而至,雖遠觀,亦知容貌之清麗,芳容之絢爛,身姿之脫俗。正廳在座的人都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期待,葉紫弦前腳剛踏進正廳,眾人不免倒吸了一口涼氣。膚若凝脂,面若桃花,姿若仙子,大抵說的就是此番情景吧。
葉清遠輕咳一聲,眾人方如夢初醒。
葉清遠左手邊的婦人,正是朝陽長公主,此刻她看着葉紫弦的模樣,憎惡中夾雜着不甘,慌亂中夾雜着不安,各種情愫在臉上蕩漾,葉紫弦忍不住在心底一陣發笑。手上卻接過了下人遞給她的茶盞,畢恭畢敬地朝長公主走去。
“大娘,用茶。”
“啪——”茶盞跌落,一地碎片。
“哎呀——”長公主立馬大驚小怪地站起來,“差點就燙到我了,老爺,你可得給我做主啊,這小蹄子絕對是故意的。”
“放肆。”葉清遠拍了一下桌子,“無吟怎麼教你規矩的。給我跪下。”
葉紫弦依言緩緩跪下,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父親在府的時候大公主就有意刁難,父親每每偏心,向著長公主,以致父親走後大公主更加肆無忌憚,心裏的恨意在無限蔓延。
葉紫弦想起過往種種,忍不住叫道:“父親,我沒有錯,剛剛大娘已經接過我的茶盞了。”
誰知葉清遠一聽,瞬間怒氣叢生:“你膽子越發肥了,出去十年,都學了些什麼,我倒要問問無吟了,怎麼把你教成這樣,我看他這個閑人是斷斷閑不得了!”
葉紫弦不免感嘆,難道父親還是發現無吟是自己的牽挂了嗎?當真要以此為要挾嗎?她實在不想歸於閑散的師傅重新趟入國事這趟渾水啊。不確定父親什麼意思,為保萬無一失,葉紫弦只得咬咬牙:“父親,師傅只教了本領,未叫如何做人,這是孩兒自己學的。”
“好啊你,長大了口齒伶俐不少,你就給我在這跪着思過吧。”說完,葉清遠欲拂袖而去。
“哎呀,老爺,你忘了,明天你可是要帶她進宮面見皇上的,這萬一磕着碰着哪兒了,多不好啊?我可不想我們家雪依到時候替她嫁給那個糟老頭子。”
“哄——”葉紫弦聽完,腦子裏一片空白,糟老頭子?替葉雪依嫁?難道她回來竟是為了替大娘的女兒,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出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