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8 章
賴雲煙以為自己已變得面目全非,但這些時日下來,她發現自己有些地方還是沒變,她就像一個大千世界裏每個普通人一樣,一旦覺得別人對她是真好,她就萬萬不會去傷人。
活到頭,她以為心被世事磨成了鐵石心腸,但人沉下來活着,她還是會為朝露夕花所觸動,也會因丫環做飯食失手傷了手指而心焦,魏大人這幾天因天太冷,寒腿不便行走,她便也能安下心來守邊上與他說話。
以為行至暮途,哪料一朝偶逢春溫,就如枯木逢春,又欣欣向榮起來。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他們之間,賴雲煙是擅講話那一個,靜下來時魏大人只會全神看書,偶爾看看她,但賴雲煙卻是個喜鬧之人,靜得太久就要說說話,挑些魏大人感興趣東西背背。
她把莊子逍遙遊接自己意思說了一遍,原文她是背不出來了……
“這世上可有這樣人?”魏大人聽完看向賴雲煙,等着她話。
會有人世上人們都讚譽他,他不會因此越發努力,世上人們都非難他,他也不會因此而加沮喪?
“有,有天時地利人和就有,他無牽挂之人,身無一物;他心無名利,不知地位;他能餐風飲露就飽腹,不懂飢餓;他沒有**,便能超脫這人界。”賴雲煙說完笑了起來,靠魏瑾泓肩頭頭動了動,笑着與他說,“可是人若沒有**,哪會是人?他會是佛,是仙,但都不是人。你若是佛,是仙,你族人便不會活下來,你若是那樣一個人,便不會有人恨你,也不會有人愛你,你也不會愛人,也不會恨人……”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他有着七情六慾,因悲苦,歡愉讓人追戀,因磨難,安穩才顯得尤為可貴……”靜了大半天,一開口賴雲煙滔滔不絕,信口開河,想到哪就說到哪,今兒可算是又找着話說了。
不像昨日,說完一段韓非子話,下面卻愣是想不起來了,還是魏大人揣度着接下話去,她“對”“對”“對”地直點頭。
說完,接下來都是魏大人補,一點面子也沒有。
她所處這個時代沒有莊子這些思想家,但大抵凡是像魏瑾泓之類這種人,總有之與她所知春秋戰國時那些思想家相符想法,許是這些古人們思維相同,理解起來比她這種大俗之人要上道太多。
魏瑾泓聽得甚是認真,間或插幾句,等賴雲煙說到口乾,便去取茶來與她喝,爾後,看妻子心滿意足停下嘴,看她笑着跟他說,“你現下這點好,我說何話都不再說我大逆不道,猖狂得無法無天。”
魏瑾泓搖搖頭,道,“不會說你,是你陪我。”
安靜得太久不叫寧靜,那是寂靜,他哪會不知,她每天開口跟他說話,是想讓他們和睦一些,也是對他好,若不然,哪會多數說話都是他想聽,北冥魚,得道真人,有些她說來她也不是太解其意,開了幾句頭就那瞪着眼,敲着腦袋說自個兒也不記得下面是什麼意思了。
魏瑾泓甚喜這些言論,不自禁要搭着她話意往下講,講到天黑也不知疲倦,他想為了讓他歡喜,她也是擠破了頭,為他煞費苦心,那些她講不明事她確也是記不得了,卻能為了他努力地去想。
這些,他都是知道,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靜下心來去明了她嬉笑冷酷外表下柔軟。
“我總算做了對事,”魏瑾泓拿帕拭了拭她嘴邊水漬,“和你來此地隱居,哪怕還是從你這裏得太多,就算卑劣,我還是慶幸。”
“呵呵。”魏大人這麼謙卑,這反倒讓賴雲煙無所適從,她有些慌亂,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笑着說起了另一件事,“我們不回去過年,給小輩禮還是要備,你說給什麼好?”
世俗物質東西總是易讓人心安穩。
“我還有幾柄刀劍,你去挑挑,按你意思送,至於內眷……”魏瑾泓歉意地看着妻子。
“你那幾柄寶刀寶劍哪是平常過年能送,”賴雲煙可被他話給嚇着了,連連搖頭,“今年送了這些,來年你送什麼,可哪找去?”
“那送什麼?”魏瑾泓好奇地看着賴雲煙。
賴雲煙一見他樣,就知他不操心,知道有她呢,她不由好笑,又覺得有點可惡地拍了拍他臉,但這氣還是生不出來,她想了想便道,“這是世宇當家第一個年,咱們送給小輩禮輕比重好,不能奪他勢。”
魏瑾泓頷首。
“咱們存野味也夠多了,不如這樣,瑾榮這些平輩,都送大份肉,十來斤就可,小輩如世宇,就送一兩斤,你看如何?”
魏瑾泓算了算家中所儲野味,攤下去算夠,便點了點頭,“好,只是這樣一來,家中便也沒多少了。”
“我們佔了個好山頭,餓不死。”賴雲煙也知這時外面缺是什麼,他們送回族裏去這些算不了什麼,但大過年,也能給人打打牙祭,吃點肉,也是個念想。
“女眷,我那還有一盒子當賞物釵子留着沒動,這次一人給一支罷……”說到這,她嘆了口氣,“苦了她們,都是不易。”
這世道,女人雖說不用像男人那樣外博殺,但維持一個家所花心力,不會比打打殺殺輕易多少。
他們閑聊着把要送回族裏給人東西說好了,他們下午用過膳,便有人來了,冬雨家賴絕到了,身後還帶了秋虹家兒子姑娘小釘小鐺。
冬雨秋虹不知這事,賴絕他們到時,秋虹還屋內廚房忙和,冬雨正坐屋下平地上,用從溫泉那邊引來水洗兒子從山中剛逮來野雞。
乍一看到賴絕,冬雨掉了手中雞,等賴絕站到她面前叫了一聲她閨名小雨,她才哭着笑了出來,“你們怎來了?”
“大小姐叫我們過來。”賴絕還像以前那樣叫着他們主子之一。
“我都不知道。”冬雨擦着臉上越流越多眼淚,笑着道。
“嗯。”有着一張粗糙硬漢臉賴絕臉一直是暖,自從知道要來陪妻兒過年後,一路上無論是他腳步,還是心都是輕,“我回來了,這次家裏人都一起。”
一直躲父親背後大寶怯怯地探出頭來,眼眶裏有着淚花,“娘,我來了,你莫怪我。”
他不是不想跟她來侍候姑奶奶,可族裏要用人,他走不開。
“我怪你什麼?”冬雨越哭越凶,眼淚都已擦不幹。
等到稍稍平靜一點,冬雨帶了突然出現夫君大兒和這時見了面,已哭成一團秋虹一家去給兩位主子請安。
看到她們來,賴雲煙笑得眼睛彎彎。
看到他們主子戲謔地看着他們,剛止了淚冬雨沒像平時那樣鎮定自若,反倒大哭了起來,與哭得比平時大得許多秋虹哭聲匯成了一道,現下被人稱為婆婆,姑姑兩個老丫環全然失態。
這把猜錯了她們反應賴雲煙哭得手都不知往哪放。
“好好啊,都要過年了,哭不好,不哭了啊。”賴雲煙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兩個老丫環,生怕她們生氣。
她們侍候了她一輩子,沒她們心力她便也活不下來,她們太好,好得賴雲煙只想對她們好,不想讓她們哭。
兩個丫環止了哭,賴雲煙拉着他們孩兒又說了一大通話,等到他們一走,賴雲煙有些后怕地跟魏瑾泓說,“早知道就先告訴她們,哭這麼大聲,若不是自家人,都道我連自個兒丫環都欺負。”
魏瑾泓見她被哭得一臉頭大,忍不住好笑,眼睛裏溫柔滿溢得都要流出來了。
賴雲煙嘆過氣,就站到門邊,打開門冒着冷風偷瞧兩家子人,他們現站木屋下面,不畏冷風,孩子們包圍着他們嘰嘰咕咕。
這一次,她又嘆了口氣,不過這次是滿足而嘆。
她側過頭,跟走到身邊魏大人笑嘆着說,“我老想,若是跟了我一輩子人我都給不了好,那可怎麼辦啊,怎麼對得起他們為我日夜操心,還好,還好,總算是有一些是我能給他們,他們一個都沒少……”
她說著說著,眼睛不知為何濕潤了。
她流着淚,看着院中那兩家還又哭又笑兩家人,滿足地微笑了起來。
魏瑾泓從身後抱着她,那掩不住歡喜兩家人不遠處,他老僕翠柏微笑地看着他們,臉上只有歡喜,沒有陰霾。
想來,這風雨飄搖年頭,能有一家人團圓,不管他們是什麼人,都是值得欣喜事。
“我知,你一直都很害怕,”魏瑾泓抱着懷中人,用臉貼了貼她被風吹得有點冷臉,道,“害怕親人會死,害怕努力了還會失望,還害怕我臨頭生變,再迫你於絕望之境,你一直都怕,他們都指望你讓他們安心,你卻找不到人讓你安心。”
賴雲煙慢慢地止了淚,她回過頭,這時她那雙被水意染得朦朧眼睛裏,清晰地倒映着那個她以為永遠都不會說出此種話出來男人。